第46章 原来如此
悲喜候呆呆望着地面,若有所思地道:“她为什么要好看?好看的女人都是命苦的女人……”
她说着忽然抬头,喃喃道:
“我以前也很好看。我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我家里虽然穷,妈妈又死得早,但是爸爸从小就把我捧在掌心里,打渔再辛苦,赚得钱再少,也要给我做一身新衣服,还给我买了花儿戴。
“我说要把花儿卖了给爸爸打双新草鞋穿,卖花的婶婶说,这么好看的闺女,能戴上她的花儿是她的福气,就把花儿送给了我。我戴着花儿,爸爸提着新鞋子,两父女快快活活地走回家。这种好日子啊,好像永远都过不完。”
悲喜候长叹一声,两眼仿佛望向了过去。她两只眼睛血红浑浊,声音也嘶哑之极,比起同龄的老人更要苍老得多。
叶空见她满脸层层叠叠都是牡蛎的厚甲,莫说好不好看,就连长相如何也看不出来,也是暗暗叹息。
悲喜候又道:
“我还不满十六岁,就有好多人家上门提亲,还有从好远的地方来的人,都是听说了我的名字才来的。我在院子里面晒鱼干,他们一见了我连路都不会走了,手里捧着茶碗,呆呆地看着我。
“爸爸心疼我年纪太小,都不答应,后来连门也不让我出了,怕被别人看见。我也不在意,反正上门的人我一个也不喜欢。
“后来,渔行的胡老板也上门来了,要给他兄弟说媒。爸爸虽然回绝了,还是客客气气送了他们出门。晚上,爸爸抱着我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去渔行把工辞了。
“从前他在渔行的大船上做工,虽然辛苦,但是挣得多些,还有人互相照应着。后来他就一个人驾着借来的小舢板出海。每天我去码头送他,远远望着小木船在海里跟片烂树叶子一样荡来荡去。
“舢板又小又破,也不能走远,也打不到大鱼。好几天我们除了别人给的几条臭鱼,连吃的都没有。
我知道爸爸是为了我好,就努力做些缝补挣钱,还帮着别人家剖鱼,剖海胆,手上尽是海胆的尖刺扎出来的洞。但只要跟爸爸在一起,吃着臭鱼也开心。
“终于有一天,渔行的伙计跑来告诉我爸爸出海遇到飓风,船翻了,人也没有了,还把爸爸的斗笠拿给我看,说是在水里捞出来的。
“我抱着斗笠,跑到海边哭了一天一夜,谁劝我都不听,我只想我的爸爸回来。
“后来有人拖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岸上。我一看,是一个傻子,二十多岁还穿着开裆裤,渔行的胡老板从旁边钻出来劝我嫁给他兄弟。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傻子就是他兄弟。
“胡老板一边劝我,一边在我身上捏来捏去,说要是他兄弟对我不好,他就对我好。我心里雪亮,爸爸决不是船难死的,巨灯岛上明明说了那天没有风,何况他们从哪里捡来我爸爸的斗笠,定是他们趁爸爸出海的时候悄悄害死他的。
“我把斗笠往胡老板和他的傻兄弟脸上一揍,转身就跑了。那傻子一路跟我回家,蹲在院子门口不肯走,我把鱼叉磨得锃亮,还养了好几条大狗,傻子要敢闯进屋来我就叉死他。
“胡老板没办法,后来真的飓风来了,打翻了他好几条船,他就顾不上管我了。
“有天夜里,我听见大狗叫,就抱着鱼叉蹲在床后面,给进来的人就是一叉。那人哇哇直叫,捂着胸口跌在地上。我站起来又是一叉,那人赶忙道:不要叉,我是胡老板。
“从那天晚上过后,胡老板到处说我是海妖变的,是丧门星,克死了我爸爸,还招来了飓风。只要有我在,冷州出海的人都不得好死。
“那阵子也奇怪,三天两头刮大风,起大浪。巨灯岛上的亮灯天天都是红色的。城里的房子都给吹破了,海滩上都是打碎的渔船。
“又有一条大船翻了,只有一个人扒着浮木活下来,剩下的二十几个全都死了。城里开始传我是海妖的消息,老公死在沉船上的寡妇开始对我吐唾沫,我家的狗也不知道被谁药死了。
“后来有一天,他们把我拖到城门口,问我是不是海妖。我说不是。他们抬出来一个人,是扒着浮木活下来的那个人。
“他一见了我就尖叫起来,说就是我弄翻了他们的船,说海妖长着我的脸,用长长的袖子裹住他们抛到海里去了。旁边的渔民都鼓噪起来骂我。我又急又恨,别没法分辩。我要真是海妖,就把他们都抛到海里去。
“胡老板跳出来说要把我送到巨灯岛上去祭海神,我听了很害怕,巨灯岛上都是恶鬼,我不想被恶鬼吃了。但是没人听我的。他们谁也不敢上岛,就把我绑了放在小船上,拖到离巨灯岛很近的地方,往岛上一推。
“我独个儿在船上,拼了命地想翻进海里。我宁肯淹死也不愿上岛,淹死了就能见到爸爸了。可惜我躺在船底,手脚不能动,嘴上包了帕子也不能喊。
“小船飘了一会儿就触底了,我在海滩上躺了两夜,恶鬼也没有来。我又饿又渴就晕了过去。
“到了第三天,有人把我摇醒了。我睁眼一看,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割断我身上的绳索,问我怎么到岛上来的。我伸手扯开脸上的帕子,他就奇怪地看着我。我说了两遍,他才听清楚我的来历,赶忙扶我到岸上。
“我脚一软倒在他怀里,他忙问我怎么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几天没吃东西了。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烧饼,还是温温热的。我赶紧往嘴里塞,连掉在衣服上的芝麻也用手捺起来吃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把自己那个也给了我,还告诉我说他是岛上的生死候,等我吃完了就带我去见神君。
“我害怕起来,问他岛上是不是有恶鬼。他笑着说没有,还说巨灯岛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虽然不信,但是看着他亲切的样子又觉得他不是坏人,更不是恶鬼。
“果然,岛上的人虽然还不如冷州一个镇多,但是个个和和气气,笑容满面,有的给我吃东西,有的帮我换衣服。
“他们都住在一起,打回来的鱼,收回来的庄稼都放在一起,谁饿了就去吃,谁要用什么就去拿。他们都好喜欢我,围着我问这问那,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岛一样,还问我北方来的官兵走了没有,他们还杀不杀人。我都不知道,什么官兵?
“我打扮好了就要去见神君。开始我很害怕,以为他是很凶的人,后来才发现他又慈和又有智慧。他虽然比爸爸年纪大些,但我一看见他就跟看见爸爸一样,忍不住哭了起来。
“神君看见我也喜欢得跟什么似的,一边安慰我,一边说他要是有一个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神君告诉我他从前住在海边的山上,后来北方的官兵来了,他就带着族人逃到岛上。
“神君说他得过高人传授,通晓水文天象,于是在岛上点起巨灯,一来是心念家乡父老,保佑他们出海平安,二来盼望岸上得了巨灯的好处就不会轻易渡海来捉拿他们了。
“我好奇问他,巨灯怎么点法。神君摸摸我头,让生死候告诉我。
“原来,岛上最高的山峰是一座火焰山,长年累月喷出烈火。巨灯岛上的人就采了这些烈火,里面添加各种草药让它们有不同颜色,用来表示不同信息。
“生死候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山峰上观看。只见每一处火种背后都竖起巨大的镜子,反射火光。我才明白为什么巨灯岛上的灯光这样亮,还能不停变幻。
“岛上人手不足,大多数体力活都是一些猿猴在干。我从没见过猴子干活,瞪大了眼睛看个不停,生死候说这是有人用药物驯服了的,这个驯猴子的人一看生死候拉着我走上来,就远远避开了。
“岛上人人和颜悦色,只有她瞪了我一眼。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阴阳候。”
悲喜候说到此处,海水已经涨到众人腰间,悲喜候坐在地上,海水更是蔓延到她口边,不住在她脸上拍打。叶空几次想提醒她抬高身子,免遭水淹之祸,悲喜候都恍若不闻。
奇怪的是,海水到此为止,不再上涨,再过片刻又缓缓退去。叶空暗道:“莫非把她锁在此处之人就是要让她日日受这海潮侵蚀之苦?”一想到何星瑶的母亲数十年不见天日,日日受海水浸泡,叶空大是痛惜。
悲喜候却早已习惯,一只拇指大小的螃蟹从她脸上爬过,她头一偏,竟然把螃蟹卷入口中吃了。
叶空见她咬得格格作响,叹道:“难道数十年她就这样过活?”心中更感凄苦。
悲喜候嚼着螃蟹,眼神却大为满足,又道:
“上岛之前我怕得要命,哪知道岛上人人相亲相爱,待我又是极好,我只恨为什么不早点上来,也许爸爸也不会死了。
“过了两年,我变成了大姑娘,神君也越来越喜欢我,还让我当了悲喜候。生死候怕我不熟悉岛上的事物,天天陪着我,还带我去他最喜欢的沙滩。
“他携着我的手,给我指海平面的黑影,说那里就是冷州,问我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去。我说,我一点也不想念冷州,我哪里都不去,巨灯岛就是我的家。生死候听到了很是高兴,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可是这时,海上漂来一个黑点。漂近了我们才发现,那是一个人,扒着一只大木桶。我们赶紧把他救了上来。
“那人给饿惨啦,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我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给他喂水喂饭,才救活了他。这个人也真有趣,管我叫小丫头,说了好多故事给我听,有的很好笑,有的很难过,让我直抹眼泪。
“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故事,他说,这些不是故事,都是他见过的真的事情。我就更佩服他了,原来他帮助了这么多人。”
说到这里,悲喜候长长叹了口气。眼中都是温柔神色。
“等他伤好了,我才知道他的武功也很厉害。他说他不满意岸上的生活,要来岛上帮忙建立一个新世界。神君很赏识他,让他当了方圆候。
“我很高兴,生死候却生气了,说以后不能让外人上岛。我说,我也是外人,你也不许我上来吗?生死候一看我袒护方圆候,就更加生气,还好有神君在,生死候没有法子只好走了。
“走之前他看着我的眼睛让我不要忘了是谁最早在海滩上救了我的性命。
“生死候救了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他,想要报答他。可是,我管不住我的心,我的心已经给方圆候拿走了。一天夜里,我跟他去海里游泳。
我在水里偷偷把衣衫脱了,从后面抱着他,问他为什么人人都说我好看,只有你没说过。他说,不管我好不好看,都是他的小丫头。
“那晚,他亲着我,水里有很多小小的鱼儿,仿佛也亲着我。就是那晚,我跟他有了星瑶。”
说着,悲喜候又叹了口气,叶空听到何星瑶的名字,心中一酸,眼眶也泛红了。
“我以为神君会生气,哪想他知道我和重林有了孩子,反而很高兴,还说要给我们主婚,我们的孩子,未来会成为巨灯岛的主人。生死候忽然闯进来,说我们不能成婚,还骂我忘恩负义。
“我不理他,他又哭了起来,说那天不该带我去那片沙滩,说不该让我见到重林。说着就跟重林动起手来。还好最后神君把他赶走了。
“我们成婚那天,神君却没有来。喜烛都快燃完了,生死候才走进来,沉着脸说神君得急病死了,巨灯岛由他来掌管,外人上岛一律格杀勿论,包括我和重林。
“我们还没拜堂,重林就护着我逃了出来。岛上的人因为不服气,给生死候杀得干干净净。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好容易熬到把孩子生下来,还是给生死候发现了。
“生死候说他永远记得我的无情无义,重林跟他动手,流了好多血,我紧紧拖住生死候,让重林抱着孩子逃走。生死候没有杀我,却把我关在这里,他派了阴阳候去追杀重林,说总有一天带着他们父女的头来见我。
“过了好多年,有一个年轻相公困在隔壁,我开始不想理他,但他被关了好几年,也跟你一样,趴在这个窗户跟我说话。终于,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说星瑶已经长大了,还有了孩子。
“我好高兴,忙问他巨灯岛的人有没有找上他们,他说,只要能逃出巨灯岛,他就会想办法保护星瑶,为了孩子,星瑶也会想办法保护自己。于是,我就指点他从这里逃了出去,让他逃出去保护我的星瑶。”
除了叶空,大关离窗口最近,一听到悲喜候说有办法逃出地牢,不由得心脏狂跳,正要凑上去问个清楚,忽听叶空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苦涩之意。
众人一惊,只见叶空倒退两步,满脸悲愤,颇有癫狂之态。
此刻,叶空终于明白当年阴阳候找到星瑶时,星瑶已经成婚怀孕。徐远怕阴阳候未来伤害孩子,主动找上岛去,却给失陷在地牢之中。何星瑶以为丈夫已死,又怕阴阳候找上门来,才投奔了叶空,还不惜下嫁。
其实两人早就约定,如果徐远不回来,星瑶就投奔给师弟,只有叶空能够保护她。待徐远千辛万苦回到冷州,他们只道自己一死,馨儿就没有了危险,最终双双在长江自尽。
“原来她跟我定下夫妻名分,是为了让我保护馨儿。星瑶啊星瑶,你也太小看我叶空了。” 十多年的谜团终于揭开,叶空心中却苦涩无比。
“你知道我喜欢你,以为嫁给了我,我就不会痛苦,就不会寂寞,就不会怨恨你。你知不知道,你嫁给我,却不爱我,才是真的痛苦、真的折磨。”叶空胸中气血翻涌,险些站立不住。
海木青急道:“小心!”把他扶住,两行泪水终于从叶空眼眶中淌了下来。
叶空这头乱成一团,石室那边忽然传来嘶哑的喘气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悲喜候的脖子。
阿阮精通医道,明白她的气道给阻塞住了,若不施救十分危险,忙攀住小窗向隔壁石室看去。只见悲喜候脖子发直,口吐白沫,双手不住乱抓。
阿阮头一次看见她的怪貌,“啊”一声惊叫出来。悲喜候往窗户一看,只见一个美貌少女正满怀关切地看着自己,惊得两眼圆瞪,嘶声道:“你是星瑶吗?我的星瑶长大啦!乖宝贝,快让妈妈看看你!”
阿阮知道这个长满厚甲的怪人定是把自己认成何星瑶了,当下道:“不,不,我是阿阮。”
悲喜候尖叫起来:“那星瑶呢?我的星瑶呢?”
叶空在心乱如麻中听见悲喜候的叫声,正要出言阻止,阿阮已经答道:“何阿姨她,已经去世了。”
只听悲喜候一声悲鸣,犹如鬼哭,众人心中都是一寒。悲喜候的身子猛地一挺,把两腿硬生生从胶结的岩壁上拔了出来,头却向前摔去,吊在铁链子上一动不动了。
阿阮急道:“前辈!前辈!”
大关在一旁也道:“快问问她怎么出去!”
悲喜候却再也没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