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善恶候

柱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却是叶空发出的。他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沿着脖子流淌下来。

叶空从潭中潜进来,身上的水仍旧没有干透,雪白的里衣紧紧贴在壮实的胸膛和四肢上,他脸色雪白,唇若涂丹,俊美之极。

阴阳候如同一条蛇般在大柱上游动了两圈,又缠住叶空,双手顺着他的脖子慢慢抚摸到他的胸膛上,道:“中了我的阴阳术,就算你武功通天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看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阴阳候看着海木青和大关,贴在叶空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道:“他们两个交合之后,就也变成这柱子上的人形,永远也不离开了,你说好不好?”

叶空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眉头深深皱起。阴阳候娇笑道:“别急别急,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可要好好招待你,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阴阳候捡起海木青刚才掉在地上的短刀,抵住叶空的胸膛。短刀挑破叶空胸口的肌肉,血液缓缓从白衣中沁出。

叶空两眼直视,双唇紧闭成一条直线,刚才还雪白的脸色,现在渐渐涨红。

阴阳候另一只手贴上他的脸,轻轻地帮他抚平鬓角的碎发,一面道:“别怕,别怕……”一面缓缓把短刀刺得更深。

叶空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头一扬,发出狮子般的吼声:“海木青!”

阴阳候万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话来,一怔之下,叶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再次爆发出来,又喊道:“海木青!”声音之大,犹如洪钟,在殿中久久回荡。

阴阳候呆了呆,笑道:“你以为你吼一声就喊醒了他们?但凡有一点情思,就没人能抗得住这阴阳术。”

阴阳候单手捧住叶空的脸,歪着头道:“真奇怪?你为什么还能说话?难道你没有喜欢的人?还是说,你心爱的人都已经死了?”

说罢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对,都死了。你这小可怜。我见过何星瑶,美貌得紧呢,难怪你喜欢。她当时怀了孩子,是个女孩儿。她妈妈当年欠下的债,用她的孙女儿来还,也不晚。只要是我不喜欢的人,就要死,嘻嘻。”

叶空挣脱不了阴阳候的法术,使出全身解数才吼了这两声,现在脸上没半点血色。

阴阳候帮他擦擦额上冷汗,左手环住他脖颈,轻轻道:

“别运功啦,没用的,你看这柱子上有多少人?不是被我抓来的,就是恶狠狠来杀我的,他们都跟你一样,中了我的法术,开始害怕,后来就喜欢得不行呢。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

说完阴阳候右手加劲,正要把短刀向叶空心脏插去,却忽然从侧面飞来一只暗器。阴阳候向后一仰,避开了暗器,手也放开了短刀。叶空斜眼一看,只见脸旁柱上钉了一根青竹针,针尾还在不断晃动。

原来,叶空那两声巨吼虽不足以彻底破除阴阳候的法术,却把海木青从懵懂中呼唤回来。

她听见了这两声怒吼,朦胧中道:“叶空?”跟着抬头一看,只见自己被大关抱着,叶空却被绑在柱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头脑也清明许多。

情急之下,她对着大关的脖子就是恨恨一口。大关双臂稍一松脱,海木青急忙双掌前击,跟着射出一枚青竹针把叶空从刀头上解救下来。

大关脖颈要穴被伤,真气外泄,迷迷糊糊又中了两掌,登时倒了,兀自在法术中沉迷不醒。海木青已经奔去跟阴阳候斗在一起。

她们两个都是空手,阴阳候的武功却高出许多,海木青一拳一掌带着劲风,却都被阴阳候飘来飘去躲过了。

阴阳候一边招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这功夫,在女人中也算不错了。可惜,女人啊,还是不要这么凶,难怪叶空不喜欢你。”

海木青“呸”了一声,道:“总比你这个丑八怪强!”

阴阳候大怒,伸手捉住海木青两个手腕,厉声道:“你说谁丑?”

海木青武功不如她,口舌上却不服输,大声道:“说的就是你!你这个死怪物,我多看一眼都恶心。天底下人人都说你又丑又怪,你不知道么?”

哪知阴阳候怒极反笑,握住她双腕,道:“好不识趣的女人,等我划花了你的脸,看我们谁更好看一点。”

海木青美目圆睁,喊道:“我死都不怕,还会怕你?你划花了我的脸,你还是丑,只有丑八怪才嫉妒别人长得好看。你这个丑八怪,丑八怪……”

海木青连珠炮似地说着,阴阳候喃喃道:“不怕死算什么?落在我手里,自然比死还痛苦一万倍。哎呀,我倒是想个什么法子折磨你呢?”

阴阳候一面说,一面打量正在自己手里乱喊乱踢的海木青,苦苦思索了一阵,她把目光转向叶空,终于有了主意。

阴阳候忽然捉起海木青的手,按在叶空胸膛上插着的短刀上。

海木青忽然安静下来了。

阴阳候笑道:“你不是喜欢他?我就让他死在你手里罢。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很好?”说罢,缓缓把她手里的短刀往叶空身体里插得更深了些。

海木青脑中乱成一团,全身都颤抖起来。阴阳候笑出了声,两眼盯着刀尖在叶空的血肉中钻深,满脸都是兴奋神色。

刀锋插入肉体的手感,海木青再熟悉不过,但是现在刀柄在自己手里,刀却插在叶空胸口。海木青看着鲜血缓缓渗出,沾满叶空的胸膛。眼里满是惊慌,双唇直抖。

此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叶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唤道:“海木青!海木青!”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海木青眼眶中滚落出来,眼前模糊成一片血色。

叶空又道:“海木青!你看着我,你看我!”

海木青好容易才把散乱的眼神定焦在叶空脸上,看见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双唇发白,颤抖着道:“别怕!”

刀又一分分扎了进去,像条蛇一样朝叶空心口钻去。

刀尖刚碰到自己胸口的时候,叶空也惊慌了一下,但看见海木青满是泪的脸,他反而安定下来,心中甚至隐隐有解脱之感。

“别怕,别怕。”他的声音也安静下来了,缓缓地,轻轻地说着。他的脸距离海木青的脸不过一尺的距离,仿佛随时都是亲到那张淌满泪水的脸颊似的。

“没事的。”叶空嘴角居然有了微笑。

海木青也呆了,手里握着刀,脸上淌着泪。时间仿佛一下子变慢了。

“没事的。”海木青看着叶空的笑,居然也重复了一句。

叶空胸膛剧痛,意识已经模糊,却还是带着笑,说:“对,没事的。”

富可敌国的叶老板,现在竟然在地底死在一个阴阳人的手中,叶空如果有一点点时间想想这一切,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为什么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要来巨灯岛呢?为什么明明知道何星瑶爱的是师兄,却还要和她在一起?为什么她死了十多年,还忘不了她?为什么忘不了她,却会碰上雀娘?为什么雀娘会死?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什么人要生下来?倘若我从来没生过,就不会经历这些痛苦。

叶空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准备让刀尖给所有的折磨画上一个句号。

可刀尖偏偏停住了。

阴阳候尖叫一声,放开了海木青。海木青顿时瘫倒在地,把短刀也连带拔了出来。

趴在阴阳候背上的正是白犬!它满脸是血,耳朵上一道长长的口子,一只眼睛已给血泥糊住,它的头,是硬生生地从铁链里扯出来的。

白犬从阴阳候肩头扯下一块肉来,原来这样一个怪物,血也是红色的。

阴阳候捂着伤口,被白犬压在地上,白犬呼出的热气直喷在自己脑后,终于大叫道:“死孩子,还不来帮忙?!”

金银两童闻讯,闪电般扑上犬背。红犬的血顿时沾上了白犬的皮毛。

白犬狂啸一声,转身去撕咬两童,碧色的独眼喷出冷光。

阴阳候挣扎起来,冷笑道:“好一条恶狗,今天我就要……”话还没说完,阴阳候的右臂,连同受伤的肩膀一起离开身子摔在地上。

叶空看得真切,失声叫道:“绣娘?”

只见绣娘站在阴阳候身后,浑身酱紫长裙,发髻高高梳起,脸上满是杀气,跟平时判若两人。

阴阳候在地上翻滚着叫道:“断魂丝!你……你……”

绣娘两手空空,刚才的断魂丝已经把阴阳候的右臂卸了下来。要不是阴阳候应变神速,这条柔丝已经把她从中间劈成两半。

绣娘正伸手入怀,想要掏摸出什么。阴阳候忽然从地上跳起来,飞也似地从高台宝座后逃走,边逃边喊:“善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叛徒,我要让生死候杀了你,杀了你!”

金银两童从犬背上跳将下来,一起捧起地上阴阳候的断肢,一边大喊:“妈妈!妈妈!”追远消失了。

绣娘不忙去追赶,先扶住叶空,用手按住他胸前伤口。

阴阳候一走,柱上的人体、手臂也僵硬不动,怪猿也都散去。叶空倒在地上,道:“绣娘?你是善恶候?你是岛上的人?”

绣娘不答,转身又扶起海木青,在她背后揉捏两下,救醒过来。

海木青睁开眼,看看叶空,又看看绣娘,忽然发现红犬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连忙爬了两步,把红犬抱在怀中。

红犬体型巨大,海木青双臂无力,使了全身力气才抱起那颗大狗头,青色布衣立刻被它的血染得鲜红。红犬被主人一抱,尾巴轻轻在泥地上吧嗒两下,一个大鼻子仍旧是湿漉漉的。

海木青把脸埋在红犬的长毛之中,叫道:“小红!小红!”声带哭腔,两眼已经流下泪来。

红犬身受致命之伤,早已奄奄一息。它看了一会儿主人,两只金黄的眼睛没有显出任何痛苦,仍然流露着跟主人玩耍讨食时那恳求的神气。

看着看着,红犬忽然伸出舌头来舐了舐海木青脸上的血泪,就此合眼不动了。

海木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叶空也觉得心酸。白犬把尖吻放在红犬脸上摩擦一会儿,忽然引颈做啸,声若狼嚎,在殿中回荡盘旋,有如狼群呜咽不止。

海木青大哭数声,身体渐渐靠旁边歪去。叶空知道她战后脱力,急忙扶住,单手按住她背上的穴位缓缓将内力传入,过了好一阵,海木青才悠悠醒来,看见红犬尸体又啜泣起来。

绣娘已把阿阮和刘青山从高台上放到叶海两人身边,又把大关拖来和几人躺做一起,向叶空道:“阿阮和青山一会儿就醒。阴阳候的法术只对经过男女之事的人有效,他俩人没有大碍,只是阴阳候喜用童男童女练功,迷昏了他们。”

叶空一手按着胸前伤口,一边望向绣娘,迟疑道:“绣娘,你……”

绣娘轻叹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决定上岛,船帮就找上门来?”

叶空道:“是你?”

绣娘点点头,又道:“你知不知道船帮的首脑史冷潭,就是岛上的生死候?”

叶空一怔,随即会意,道:“我们早疑心船帮与巨灯岛勾结,他是生死候这一节倒也不难想象。但是,我没想到你就是善恶候,你……”

绣娘打断他,道:“只因为我父亲从前是善恶候。”

叶空道:“叔叔是巨灯岛上的人?不能够吧!我还记得你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并不会武功啊。”

绣娘叹了口气,道:

“难为你还记得我父亲。数十年前,岛上大变。生死候杀了五极神君,又杀了悲喜方圆两候,这岛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从此风流云散。

“我父亲两不相助,逃到冷州过活。他答应生死候从此不使武功,不泄漏巨灯岛的秘密,才逃得性命,从此以书画自娱,还结识了你的父母。

“咱们小时候一块儿玩耍,后来你父母去世,你去跟着向师傅学艺,咱俩就再没见过。”

绣娘比叶空大着数岁,当年他两人在叶府相见的时候,叶空还是个小孩子,绣娘却已经懂事了,对叶空的关怀照顾从数十年前便已经开始。

后来叶空与何星瑶成亲,何星瑶又出走,绣娘都暗中瞧在眼里,看叶空失意,她心中也是难过。

叶空道:“你怎么不早点与我相认?”

绣娘不答,暗道:“我再见你之时,你已和你师姐爱得死去活来,我不过是个儿时的玩伴,早就被你抛到九霄云外,自然不会出来与你相见。”

叶空又道:“后来星瑶走了,你才来见我,只因为你也是岛上的人?”

绣娘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道:“我来见你,只因为史冷潭找到了我。”

叶空道:“是他?是他让你来找我?你……”

绣娘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世,我也不想再瞒你,是他忌讳你家财豪富武功高强,让我在你身边监视于你。”

叶空早已暗暗猜到,终于听绣娘亲口说出来,只得黯然道:“他让你来,你就来了?”

绣娘道:

“我父亲临终之前,让我听命于生死候,生养大恩,我不得不从。我父亲虽然发誓终生不用武功,却仍旧暗暗将功夫传了我。

“他告诉我巨灯岛在神君治下人人相亲相爱,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不分彼此,没有贫富之分,有如海上桃园。

“他一向厌弃俗世中人们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始终对巨灯岛心存希望,虽然眼见生死候杀人灭岛,却总盼望有一天他能重振岛上的世界。”

绣娘与叶空相认,虽是生死候指示,但是一大半倒是绣娘自己愿意的。想到这节,绣娘不由得有些脸红,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再见时的情形。”

叶空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星瑶刚走,我成天喝酒,你上门来给叶府的下人做衣裳,才让我撞见。后来你跟我说,你父亲去世后,你投靠了外地的亲戚,好容易才回到冷州开了间绣楼。我在冷州没有什么朋友,见了你可有多高兴……”

现在想起来,这些巧合竟然都是安排好的,叶空不由得心灰意冷,越说脸色越是低沉。

绣娘见他难过,心如刀割,却装作不见,只道:“等阿阮醒了,让她给你们医治,大关中了法术,我已经给他服了解药,反倒是你流血过多,不要乱动。”

叶空又想开口,绣娘抢着道:“阴阳候被我伤了,活不了多久。但是这岛上险恶得紧,你带着他们快走吧。”

叶空看着她眼睛,问:“阴阳候去找过星瑶对不对?是不是她杀了星瑶的爸爸,还伤了师兄?师兄为什么会来这岛上?你都知道对不对?”

绣娘避开他眼光,道:“叶空,我跟你说过,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没用。星瑶确实已经去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叶空道:“史冷潭现在在哪里?还有悲喜候,她是星瑶的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停了停,跟着又大声道:“雀娘是谁杀死的?”

绣娘道:“别再问了,你会把自己害死的。雀娘已经死了,你现在还有馨儿要保护,馨儿现在很危险你知不知道。阴阳候已经去找过她,要不是我……”

绣娘忽然住口,隔了一会儿又道:“总之你一脱险境就要去找馨儿。最后带她离开冷州。”

一想到馨儿,叶空登时心软了。道:“是你一直在保护馨儿是不是,你回到岛上也是为了要保护馨儿,是不是?”

绣娘不答,看了叶空一眼。叶空登时领会:“她也是为了我啊。”伸手握住了绣娘。

绣娘心中一热,忍不住道:“父亲死后我别无亲人,只有你和馨儿……”

叶空道:“绣娘,你跟我们一起走罢!”

绣娘挣脱他的手,站起身来道:“我多年前便想毁去巨灯岛,现在已经不能拖了。”

巨灯岛是火山岛,只要放下巨岩阻塞火道,便可引发地震,到时候岩浆横流,岛上的人自然难以幸免,连岛屿也可能沉入大海。

五极神君在上岛之时就已经安排好一道机关,以防本朝军马来岛上赶尽杀绝时便与敌人同归于尽。这道机关在神君死后,只有绣娘的父亲知道,又告诉了女儿。

绣娘虽然数次想要将巨灯岛毁去,却迟迟未能下手,一来是毁去父亲故地心有不忍,二来是放不下叶空和馨儿两人,因为机关险恶,发动之人十有八九也难逃葬身火海。

此刻,绣娘说要毁岛,心中已当做与叶空诀别,饶是伤心,脸上却挤出一丝微笑,道:“你放心,我料理干净了就回来。”

叶空道:“把你留着我不放心。”他表情真诚,一双眼睛,只是望着自己。

绣娘心中一痛,看着叶空苍白的脸,几乎要改口跟他离开,却把牙一咬,道:“记着,只要看见海,就快走。”

叶空愕然道:“什么?”

只见,绣娘猛地把手伸向大柱背后,把什么一扳,叶空身下的地板就翻转过来,五人一犬都落入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