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忘不了她

离别虽然漫长,但终究会结束。不多时,陆地就退隐不见,四周茫茫一片。天色渐暗,东方海面上巨灯岛的亮光越来越明亮。

这岛屿看着虽然清楚,却相距极远,即便是叶空的大船也要开上两天两夜方能靠近。

海上虽无大浪,甲板仍旧微有起伏。叶空坐在船尾自斟自饮,耳边响起雀娘当时的话语:“要喝就一起喝,干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他酒量本就不大,此刻才饮两杯头就微微发晕,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漫天星斗似乎也在晃动。暗道:“船上摇晃,酒也更是醉人了。”岂知酒入愁肠,哪有不醉人的道理。

刘青山和大关晕船晕得厉害,早已经吐过两回,回舱室里躺着去了。海木青本来缠着叶空,被他一番冷言冷语赌气也回自己房间。阿阮照顾完晕船的,安慰完生气的,才走上甲板来。

此刻叶空已经半躺在椅里,眼睛也闭着,手里还握着酒盏。阿阮唤了一声叶大爷,见他不醒,却不愿走开。只见叶空脸色憔悴,鬓边一缕碎发被粘湿的海风一吹粘在额上。

阿阮把带来的薄毯轻轻盖在叶空身上,看着他的脸,呆呆想道:

“从前妈妈告诉我海里有个龙王,专嫉妒容貌俊美之人,但凡见到美貌的男子女子就拖进水里淹死。叶大爷生得这般……这般好看,心肠又这样好,上天保佑他不要遭遇什么灾难。

“雀娘姐姐遭遇不幸,天底下最伤心的只怕就是叶大爷。他虽然豪富,命怎么这样苦。我虽然父母去世,但好歹能在叶府安身,叶大爷又对我这样照顾,但是谁又来照顾叶大爷他自己?”

她心中正暗暗祝祷,忽然一手被叶空捉住。阿阮看叶空兀自闭着双眼,手却又热又潮,轻轻捏着自己的小手放在胸膛上,不由得大羞,连忙挣脱了逃回舱里,心脏砰砰直跳。

叶空全没觉察阿阮在身边。他醉酒之后,脑袋昏昏沉沉,嘴里又干又渴,正想唤人来倒些水喝。

他刚挺起腰来。忽然脚边一凉,一只手搭在自己脚踝上。

跟着船舷边露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赤着肩膀,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面孔却跟何星瑶一模一样。叶空看着何星瑶的脸一动不动,仿佛魂魄已经离开身体。

那女人满脸担忧神色,两眼看着叶空,开口道:“别去。”

叶空颤声道:“什么?”

那女人两眼满是悲伤,痴痴瞧了叶空一会儿,忽然转身投入海中。叶空看着她隐身的浪花,从座椅中站起来叫道:“星瑶!”

就在这时,“锵啷”一声,叶空从梦中惊醒。只见自己仍旧躺在椅中,身旁甲板上打碎了一只酒碗,脚边湿了一片,大概是海水扑上来打湿的。

“这是谁给我盖的毯子?”叶空奇道。他看了看四周,周围黑压压都是海水,甲板上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方才阿阮来找他的事情,他全无知觉。

叶空手里捏着毯子,想起刚才的梦,心中一阵迷茫,又转头去怔怔看着巨灯岛上的灯光,不由得痴了。

船行两日之后,已经能远远看到巨灯岛岸边白浪拍打。

叶空命人放下小艇,自己和大关,海木青,阿阮和刘青山乘坐小艇登岛,让大船远远泊在海里等待。

他知道冷州人没有一个不惧怕巨灯岛上的“妖魔”,船上的家丁,船工虽然忠心,却也没到豁出性命不要的地步。

听到叶空说大船不用靠岸,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个个面色凝重叮嘱主子小心,心中却是大为放松。

大关和刘青山已经提前把上岛的干粮清水,绳索火种等物事搬上小艇,两个人站在船尾掌舵。叶空满不在乎地跟众人道别,也跟着跃下,转身伸手要去抱阿阮下来,阿阮害羞,自己单手在船弦上一按跳了下来。

叶空赞道:“功夫不错,之前怎么没显露出来?”

阿阮脸一红,还不等回答,海木青已经抢道:“那你看看我的功夫好不好。”说罢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如一只燕儿般轻巧巧落在船头,半点没有震动船板。

大关见了忍不住喝彩,却见叶空已经调转了眼神,看着远海,到嘴边的彩声只得咽了进去。

正尴尬时,只见红白两团云雾从大船上闪过,跟着小艇猛地往下一沉,海木青的两头巨獒也落在小艇上。它们身子巨大,又不知轻重,几乎把小艇弄翻了过来。

大关马术虽精,却少在船上生活,脚下还没习惯船板起伏,小艇猛地沉浮,他“哎哟”一声往后倒去,险些掉进海里,还好刘青山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衣襟提了起来。

海木青瘪瘪嘴,颇不以为然,让大关羞惭不已。叶空兀自衣带飘飘地在船头站着,刘青山却拍拍大关的衣服,道:“大关哥,没事吧?可要站稳了。”

海木青笑道:“怕什么,这许多人看着,还能淹死了他?”

阿阮接口道:“海里浪大,我听人说要是被漩涡吸住了,救也救不起来的,还是小心的好。”

海木青撇撇嘴,道:“你还能听什么人说,还不是听他说。”跟着向叶空努努嘴。

她心中喜欢叶空,叶空虽然待她冷淡,但是她说话总是忍不住把话头往叶空身上扯。跟着道:“他住在山上,又知道多少海里的事情了?多半是瞎说。”

哪知道,叶空跟没听见一样,背着双手,望向巨灯岛。

此刻小艇已经从大船旁边摇开,巨灯岛越来越清晰起来。只见岛上丛林密布,山峰高耸,山脊锋利如同刀削。一条条白色的瀑布,从山中悬崖上垂下来,景色极为特异。

叶空等人从没靠巨灯岛如此之近,心中难免忐忑,渐渐都不说话,一齐望着岛屿越来越近,岛上山峰也似乎越来越高,压在众人头上。

山上白云缭绕,隐隐在最高的山峰上有一处极亮的所在,穿过云层还是格外刺眼。那不是一盏灯,反而像是山头着了火,但如果真的是烧火,又怎能终年不熄,又怎能变幻颜色。

大关心中浮现出两个字:“鬼火!”这巨灯岛真是越来越邪门了。转念一想:“我可不能死在这岛上。我要死了,谁来顾叶府的马儿?”

他心中有些害怕,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被海木青嘲笑。他偷偷瞧了瞧海木青,只见她也盯着那团“鬼火”,怔怔出神,小脸似乎都给照亮了。

行到岸边,几人小心掌舵,找了处平坦些的地方上岸,又合力把小艇拖上沙滩,固定在一块大石上,以防被海潮冲走。

几个人武功体力都不错,但毕竟不常出海,一切收拾停当后,一天都过快过去了。叶空提议在沙滩上先过一夜,刘青山第一个叫好,跟着在沙滩上翻了个跟头,奔来奔去准备柴火。

叶空看着他忙忙碌碌,心中对他的厌恶感觉还是不减,他越是兴高采烈,叶空越是觉得扎眼,连阿阮和大关都觉出叶空脸色不善,又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敢跟他讲话。

刘青山少年心性,丝毫没察觉叶空的敌意,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割来长草给众人铺床做被,又是生火煮食,忙得不亦乐乎。

天色虽晚,岛上有灯光照耀,倒像夜间有两个月亮一般,把沙滩照得雪白。阿阮除了鞋袜在沙滩上慢慢走着,觉得脚下轻软,沙粒陷进指缝中痒痒很是舒服。

冷州已经入冬,这岛上不知道怎么却暖和得多,吹着海风也不觉得冷,反而有温暖之感。

海木青,大关和刘青山三人围着火堆说笑。两头巨犬虽然伏在海木青身边,眼睛却瞪着岛上的密林,耳朵轻轻转动,时刻警惕有什么危险暴跳出来。

大关手拿着一截树枝,正要去扒火堆里的炭灰,红犬忽然站了起来,大关吓得树枝掉落在火旁,哪知道红犬只是晃了晃了脑袋,打了个哈欠,又舔口舔嘴地躺下了。

海木青嗤地笑了出来,娇声道:“瞧你吓成什么样子?”

大关悻悻道:“我刚才看树林那边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人是鬼。荒郊野外的,又在岛上,还是小心点好。”

海木青笑道:“管他是人是鬼,来了都是一般伺候。”说罢,拔下自己头上的竹簪,扬手作势要射。大关吃过青竹针的苦头,背上有些发毛,脸上硬是不动声色。

只听刘青山接口道:“我看岛上多半是些海盗,土匪之类,怕官府捉拿就编出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来吓唬人的。”

大关道: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乱七八糟,不干不净地东西多得很。你见过秋千的尸首没有,那伤口切得这样整齐,哪像是人干的。往年从岛上飘回来的尸首都是一个样子,整整齐齐地给切成几块,连头也是。

“我听说有个打渔的不小心漂到岛上,一颗头从鼻梁正中给劈开,两半头放在一起,伤口细得看也看不出来。用尺子比着锯,也不会有那样整齐,何况,哪里来这么锋利的锯子?”

刘青山沉吟一会儿,道:“如果他们有什么古怪兵刃也是有可能的。”

大关道:“那他们干么要跟秋千过意不去,他又没上岛去,连门都很少出。”

刘青山道:“他是叶府中人,叶叔叔要上岛的事情估计是走漏了风声,他们伤不了叶叔叔还不能伤他府上的伙计么?”

刘青山顿了顿,又道:“船帮也不想让叶叔叔上岛,也没准是他们杀了人,做做样子,说是巨灯岛上的人干的。对了,既然人人都怕巨灯岛,那谁杀了人都可以说是岛上的人干的,这岂不是方便之极,谁也奈何不得他了。说不定,巨灯岛上什么都没有,全是岸上的人故弄玄虚。”

一番话把大关听得点头连连,但是又不甘心佩服一个后辈,于是道:“嗯嗯,你小子想得倒挺多。”

他一边说,一边去捡刚才掉落的木柴,却不留心被火苗烫了一下,猛地缩手。海木青又笑了起来,刘青山也跟着笑了。

叶空找了离众人稍远的地方,面向西边冷州的方向坐着。

岛上灯亮。在冷州能看见巨灯岛上的灯光,但是在巨灯岛上却看不见冷州的灯火,西边海水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天边黑黑一片,似乎就是冷州。

叶空一面看着海,一面喝着小银瓶里的酒,忽然听到阿阮在身边说:“池亦秋是什么呀?”

叶空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阿阮把手往沙滩上一指,说:“池亦秋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叶空忙向地上看去,原来自己心心念念雀娘不忘,竟然不知不觉之际在沙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他心中伤痛,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听阿阮“哎哟”一声,浪水涌上来正好涌到她脚边。原本写着的这三个字,也顿时被抹去不少,只剩下池字三点水的最下面一点,和秋字的火字半边。

叶空看着地上的残字,心中又苦又涩。阿阮在黑暗中看不见他脸色有异,又问了一句,见叶空不答,也不敢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