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海去

又到了送饭的时候了。

阿阮在木盘中放了一碟牛柳,一碟熏鱼,一碗白饭,一碗鸡汤,外加泡好的一壶普洱,她在汤中加了些药品,非但不影响滋味,更有开胃滋补的作用。

绣娘交给她的蜜酿山楂,她也挑了几颗放在一只小碗内。

走上金阁露台,地上仍旧摆着昨天的木盘,盘中食物一样未动,连茶壶都是满满。阿阮暗叹一声,悄悄把木盘换了。

自从雀娘死去,馨儿就从金阁顶层搬下去和阿阮一起居住,金阁周围也让人严密看守起来。露台上只有叶空一人。

听见响动,叶空回头向阿阮一笑。他数日不饮不食,虽然不至于病倒,但是人陡然消瘦了许多,连笑容都苍白不已。

阿阮见了,心中不忍,想要劝劝叶空,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鼓足勇气要开口,叶空已经把头转回去面向大海。

海天相接处,巨灯岛的灯光在暮色中越发明亮,几盏小灯闪着红光,明日该有大浪了。秋千与雀娘之死,十有八九与巨灯岛有关,就算无关,现在除了上岛,叶空已经想不到任何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上岛了要找寻什么?星瑶的身世?星瑶离开自己的原因?杀死雀娘的凶手?保护馨儿不被伤害?然后呢?

叶空自己也不知道。

向灯光凝视了一会儿,叶空忽听身边传来喳喳的鸟雀叫声,他伸手从袍底摸出一个鸟笼来。笼内正是那天雀娘喜欢的小黄雀。

当天,叶空就让人跑去买了回来,不料还没来得及赠给雀娘,她就遭了毒手。

叶空把鸟笼摆在栏杆上,与自己的视线平齐。小黄雀在笼里跳上跳下,对着自己喳喳直叫,两只眼睛又黑又圆,小脑袋偏来偏去。

叶空道:“你在看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小黄雀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又喳喳叫了起来。

叶空道:“难道你不想让我去岛上给你报仇?”

小黄雀扑扑翅膀,叫得更欢了。

叶空道:“你这个丫头,我从来就没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大老远的飞来,又飞走了?”

叶空忽然提高声音道:“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吗?”他一挺直身子,不小心碰到了鸟笼,鸟笼在栏杆上动了动,险些跌下崖去。叶空大惊,连忙伸手护住。

“我知道了,”叶空双手护着笼子,把额头贴近小黄雀。“你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对不对?”

说完,叶空轻轻把笼门打开,小黄雀当下跳了出来,叶空的心也是跟着一跳。

哪知道小黄雀跳出来,竟然不走,站在栏杆上,扑扑翅膀,仍旧看着叶空。

叶空两眼已经一片模糊,问道:“你干么不走?你不是最爱自由?最受不得束缚?谁要娶你,你都不干。”

小黄雀非但不走,反而朝叶空靠得更近。叶空道:“傻孩子,谁要娶你?我才不娶你。只有傻子才想娶你。”

小黄雀头偏了偏,干脆停在了他的衣袖之上。叶空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它,哽咽道:“雀娘,我……”

哪知道,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黄雀忽然展翅飞开了。

叶空的手伸在半空,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知道叶空终于要上巨灯岛,最跃跃欲试的是晏无忧。

他虽然和叶空闹翻,但是早已和好,何况对于巨灯岛他早已愤愤不平,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人命关天,他怎能不管。

一想到雀娘之死,晏无忧不禁替叶空难过。他自己虽然潦倒,加上情路不顺,但是这位义兄更是坎坷。

“便是富可敌国,也未必见得事事如意。大哥一生孤苦,好容易有个知心人,谁知道,哎,真难为大哥……”晏无忧一想到这些,更觉得义不容辞。

听说叶空要走,晏无忧起了个大早,胡乱打包了几件衣裳。手里拿着家传的玉狮子掂来掂去。这个玉狮子是他仅剩的值钱之物,先前为了卫儿,卖了好几次,都让叶空赎了回来,终于还是回到自己手里。

此刻细细看着这件传家宝,边角处历经数代已经稍有磨损,不由得感慨不已,心中对叶空更是感激。

他不放心把玉狮子放在别处,想要带上岛去,又想这一去凶吉难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尸骨无存也就罢了,别把祖传的玉狮子也失陷在岛上了。

想来想去,还是留在家里。“倘若我一去不返,就把玉狮子留给大哥,多少也算报答了他的恩情。”晏无忧想着,越发地觉得大义凌然了。

小心放好玉狮子,晏无忧把包袱往身后一横,大步出门向码头赶去。还没走到海边,就远远看见叶空的大船龙骨高耸,白帆飘动,犹如一座小楼。

晏无忧心跳加快,拨开人群向码头奔去。冷州港里好久没出现如此气派的大船,不但富丽堂皇,更是坚固无比,跟旁边船帮的船只一比,显得更加金碧辉煌。

寻常船只船首雕刻些兽头,神龙之类,叶空的大船船首却装饰着一只神鸟,仿佛是凤凰,却无凤冠长羽,倒像是寻常的鸟雀。虽然没有凤凰那般贵气外露,这神鸟遍体金黄灿烂,也倒别出心裁。

晏无忧被这神鸟的风姿吸引,抬头看着大船,越奔越快,却不留心脚下已空。要不是旁人手快,他已经栽进海里。晏无忧吓了一跳,立定一看。

原来大船已经拔锚启程,离岸边已经有数丈之远,更在缓缓后退。晏无忧大惊,叫道:“怎么走了?大哥!大哥!快回来啊,我还没有上船呢。”

叶空站在船舷,看着晏无忧在岸上又是大喊大叫,又是挥舞双臂,不由觉得好笑:“巨灯岛何其险恶,我怎会带你这呆子?什么都不会,反而给我惹麻烦。”

叶空知道晏无忧定要跟去,于是把出发的时间提早了一阵,果然甩脱了他。看见自己计策得逞,叶空简直要笑出声来,抬手向晏无忧挥了挥。

晏无忧叫得更大声了,可是叶空已经听不清楚了,他脸上扭曲惊讶的表情也模糊了很多。

叶空看了会儿晏无忧又叫又跳,视线又转向冷州城内,群楼之上,隐隐能见叶府金阁所在的那座山峰,但是金阁的露台掩在松林中已经看不清楚。

乘船不比骑马,跳上马背就绝尘而去,而是缓缓地看见陆地退去,大海涌入眼帘,这场告别来得无比漫长。

叶空极少出海,看着冷州远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前途茫茫是海,自己的未来也是茫茫,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耳边忽然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又叹什么气了?”身旁站着的竟然是久违了的海木青。

海木青道:“成天唉声叹气,哪里像个男人了?我们竹溪里的女人也比你要强些。”说完,一足踏在舷边的栏杆上,朝岸上使劲挥了挥手,大声道:“再见!再见!”

叶空哭笑不得,转头看了阿阮一眼,眼光中带着责备:“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原来,阿阮坚持要上岛,叶空原本不肯,却挨不过她苦苦哀求,何况她医术高明,没准儿真有用上她的时候。

但却没想到她不知道怎么把出海的消息告诉了海木青。海木青的性子,就算刀山火海,想来也得来。此刻她站在船边向岸上挥手,心中却想:

“我知道你从前念着你师姐,后来又念着个弹琴的姑娘,反正你念着别人,我总是念着你,就算你上岛去送死,我也跟着。

“那弹琴的姑娘虽然被你喜欢,却没福气死在你身边,现在不管你死,还是我死,总之是在一块儿。”想到这,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手挥动得更起劲了。

阿阮给叶空看了一眼,满脸羞惭,往后退了一步,正巧撞在大关身上。大关却丝毫没知觉,两眼只是看着海木青,心中五味杂陈,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海姑娘……她怎么来了?我,我……”

叶空瞧见大关的痴样,心中又是暗叹,道:“海木青来也就罢了,但是他来干什么!”

这个“他”指的却是鹤松的侄儿,馨儿的男朋友,自己讨厌的小青年刘青山。原来叶空知道岛上凶险,叶府又不能不留下柴管家看守,就差人找鹤松助拳。

哪知道来的不是大松树,却是卷毛头刘青山,随信一封,大意是自己忙着当木匠没工夫,让这个侄儿出去历练历练。

叶空恨得牙痒,本不想让刘青山上船,哪知道这小伙子信誓旦旦,还说什么:“巨灯岛伤了叶府的人,没准儿也会伤害馨儿,我怎么能不去?”

叶空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气极:“我叶府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馨儿的事情,更是与你无关!”要不是看在大松树的面上,早把他赶了出去。

但是一想到自己不在,这小子难免偷偷溜进金阁去与馨儿相会,叶空道还不如带他上船。总之在自己眼皮底下,总翻不起天来。

此刻,刘青山跟海木青一起踩在栏杆之上,朝岸边挥手。

他头回出海,兴奋不已,半个身子都探到船外。叶空看在眼里,心中冷冷道:“臭小子,摔下去淹死才好,省的我亲手杀你。”

鹤松曾跟叶空说过:“青山是个好孩子,你多相处就知道了。”

可惜,他这份苦心,叶空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