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秋节

金阁里点上了灯。不是十盏,不是一百盏,而是成千上万盏。

圆圆的白灯笼,或大或小,有的系在屋檐,挂在树梢,放在草丛,还有无数飘在浅湖上。灯光密集如星辰,远处巨灯岛上的亮光相形之下也暗淡了不少。

馨儿披散着头发,在灯丛间游玩,笑声不绝。她浑身白衣,被柔和的灯光笼罩,仿佛也是一盏小灯,又似一颗迷失在陆地的星星,随时想要飞回空中似的。

雀娘走在木栈道上,两旁漂浮着白灯,灯光倒影在水中,她如同行走在银河里。雀娘曾在帝京长住,交游的多是达官贵人,见过的世面着实不少,但是这样的场景却是从未见过。

她走在栈道上,又惊又喜,不住转身四顾。叶空让她晚上过来的时候,只说要与馨儿等一聚,哪里想得到会有这般奇幻景象。

走过栈道,刚到水亭,雀娘就被馨儿迎面抱住。馨儿在她怀里抬头道:“姐姐!很好看对不对?你喜不喜欢?”

雀娘低头见馨儿脸上灯光辉映,两眼也如星辰般闪耀,于是微笑道:“喜欢,当然喜欢。”又抬头看看四周,叹道:“真是美啊。”

刚想问为什么点灯,只听馨儿欢笑道:“对啊,真美。馨儿最喜欢过中秋节了。”

雀娘一怔,道:“什么?”时值初冬,眼看就要年底,过什么中秋节?再一看天上,月牙儿弯弯,离十五也是远得很。

雀娘刚想再问,馨儿已经放脱自己的手,跑远了。不远的树丛中又点亮几只巨大的白色灯笼,馨儿又是欢笑又是拍手。

绣娘从水亭中走出来,轻声说道:“有年中秋,家里点了灯,馨儿特别喜欢。所以后来只要馨儿喜欢,叶空就给她点灯,就说是过中秋节。现在这个丫头越来越给宠坏了,灯也越点越多。”

说罢,摇了摇头,看着馨儿的目光却满是温柔痛惜之意。旁边阿阮也掩嘴微微笑着。

雀娘点点头,一面惊叹于叶空居然花这么大的功夫在宠爱孩子,一面又隐隐觉得不妥,到底哪里不妥她也说不上来。反正绣娘阿阮等人越是说得理所应当,她就越是觉得奇怪。

再往前走,灯笼越是密集,偏生布置巧妙,高低错落,大小配合。雀娘不禁叹服:“虽然不是中秋,这许多灯笼不就像是无数的明月降落人间么?”

走到阁下庭院,灯光掩映间,坐着叶空。他在庭院中铺开几张厚毯,毯上照例放着茶案,更摆着各类水果,点心。

叶空身着米白长袍,颈边镶一圈灰鼠毛,披条黑亮的貂皮大氅,身边堆着几只红底金边的大靠枕,正懒懒地倚在上面喝茶。头发整整齐齐束在金冠之中。

天气寒冷,叶空穿得温暖,身边还放了不少小小的炭炉,让人一踏上地毯,就如同从冬天踏入了春天。

雀娘走进了,却发现叶空茶碗里的不是茶,却是从一只小银瓶里倒出来的酒,于是笑道:“怎么今天喝起酒来了?”

叶空听了,缓缓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雀娘吃了一惊,叶空虽然在笑,脸色却极其苍白,两眼下淡淡各有圈青色,面容憔悴之极。

叶空见她来了,眼中透出喜色,脸上却仍旧疲倦,手缓缓往旁边一指,微笑道:“快坐。”

雀娘道:“怎么累成这样?不能喝酒就不要喝了。”

叶空嘴角仍旧带着笑,道:“没事。”

叶空怎么能没事,他在今天失去了一个朋友。

自从染香楼见面后,晏无忧连着好一阵都没听到叶空任何消息,不禁有些后悔当天的话说得太重,又有些担心叶空是不是上岛遇到什么危难,想去叶府打听打听又怕叶空还在气头上。

再怎么说,叶空也是为了他好,况且帮他救他的,哪一次不是叶空。他连性命都是叶空救的,又佩服叶空为人,这个义兄就算让自己去死,晏无忧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是,他心中又着实放不下卫儿。这个姑娘虽然身在红尘之中,美貌多情不用说,偏生又是跟自己如此投缘,自己的才华她珍惜,自己的落魄她不嫌弃。

她的帐内就是温柔乡,什么功名利禄,人世坎坷,经她的玉手一抹都如轻烟。晏无忧觉得自己上了瘾,但是心甘情愿的。

只可惜,身在染香楼,花钱如流水。晏无忧卖文为生,如今连文都作不出来,日子越来越窘迫,眼看卖玉狮子的钱也快花光了,又不好意思向叶空伸手,他虽不愿与卫儿分开,却不得不出去化缘了。

邻州有个豪绅听说曾经是自己父亲的部下,虽说人走茶凉,但好歹也去试上一试。还好对方虽然态度不冷不热,倒也给了五百两银子,还有些半新不旧的衣物用品。

晏无忧喜出望外,他思念卫儿,一路上紧赶慢赶,回到染香楼天刚亮不久。

他上楼一推门,发现门从里面栓住了。于是拍门道:“卫儿!卫儿!”刚唤了两声,隔壁小门里,卫儿的丫头玉珠伸了头出来,道:“晏公子,这会儿姑娘不好见你的。”说罢,自己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晏无忧不理她,还是拍门,大声道:“卫儿,卫儿,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芙蓉糕回来啦。”

终于,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开门的赫然是叶空。晏无忧呆在当地,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只见叶空赤着脚,头发披在肩上,上身只搭了件薄衫,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腹来,虽不如平日里整齐,但是慵懒得别有一番风姿。

晏无忧瞧了一会儿,脸色从惨白逐渐变红。叶空冷冷道:“现在你知道她是什么女人了吧。”

晏无忧脸色通红,忽然挥拳道:“混蛋!”叶空不躲不让,让他一拳打在自己脸上,虽然伤不得他,却也红肿起来。

晏无忧两眼充血,又是一拳打去,这次被叶空捉住手腕,叶空道:“她跟你相好,不过是想借你认识我而已。这种女人,不值得你爱。”

晏无忧挥脱了他手,嘶声道:“你以为你是谁!”

叶空道:“我不能让她毁了你。”

晏无忧嘶声道:“所以你就毁了她?”

忽然,里屋又传来一个女声:“谁啊?谁在外边?”声音还是那么娇媚,那么熟悉。

叶空不答。那个女声又缠缠绵绵道:“小空,快回来,我不喜欢一个人呆着。”

晏无忧呆了呆,忽然扑在地上大哭起来,瘦削的背脊不住起伏,连夜赶路他的衣服上又是露水又是汗水,全打湿了,背心黑黑的一片。

叶空看了不忍,伸手去扶他。晏无忧猛地摔开他手,站起来大声道:“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只有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不用受你恩惠!”

晏无忧满脸是泪,头发也散乱了,又道:“你以为你是在对别人好,其实你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想着你自己,你觉得自己什么都能管,不允许别人不喜欢你,不感激你。就算你为了别人伤心,也不是因为心痛别人,而是心痛你自己!”

一番话,把晏无忧的嗓子都喊哑了。他横拳把脸一抹,就冲下楼去。玉珠躲在门旁目睹这一切,心中很是瞧不起晏无忧大哭,忍不住伸了伸舌头,朝叶空看去。只见他呆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似有无限的伤心,嘴角却挂着一丝苦笑。

金阁庭院中,雀娘看着叶空脸色苍白的微笑,心中很是不安,问道:“你还好吧?少喝点吧。”

叶空不回答,只是看着她,雀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忍不住低下了头。叶空笑意更浓,道:“只要你来了就好。”

雀娘抬起头,眼睛黑黑亮亮,秀美的脸庞又透着一股英气,忽然伸手把叶空掌中的酒碗拿过来一口干了,道:“要喝就一起喝,干么独个儿在这喝闷酒?”

叶空心中一热,几乎立刻想把她抱在怀里。可馨儿这时奔过来,拉住叶空的衣袖拼命摇晃,叫道:“叶叔叔,你帮我挂灯笼去!”叶空与雀娘相视而笑,便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

馨儿拖着叶空来到一片高树前。叶空把馨儿抱了起来,让她把灯笼挂上枝头。馨儿那么轻,叶空觉得自己像抱着一片云彩,云彩里托着明月。

挂好几个之后,馨儿又只会叶空放下自己,把剩下的灯笼放在草地上。这场无中生有的“中秋节”原本就是叶空想出来哄馨儿开心的,现在看见她兴高采烈,叶空也欣慰不已。

忍不住问道:“开心吗?”馨儿两眼看着面前的灯笼,头也不回地答道:“开心呀。”

叶空又问:“那以后我们常常这样开心好不好?”

馨儿道:“好呀。”忽然冷不丁加了一句:"要是青山在就好了。"

叶空的心像忽然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只见馨儿一边微笑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灯笼,两眼映着灯光,全是喜意。叶空颤声道:“你说什么?”

馨儿道:“要是青山这会儿也在就好了。”

叶空还不死心,木木道:“谁是青山?”

馨儿转头对他笑道:“青山是我的好朋友。”

叶空心中一片茫然,道:“是吗?”

馨儿“嗯”了一声,道:“他来看过我两次,我很喜欢他。”

叶空如同落入冰窟一般,魂魄像飘出了身体。

馨儿此刻想起与刘青山度过的欢乐时光,高兴中又多了些温柔,脸色微微发红,低头道:

“青山也会变戏法给我看,还会下树叶雨。他爬树特别快,就像个大猴子一样,还会学猴子叫。

“好几次都故意装作要从树上掉下来的样子,把我吓得大叫,结果他用手勾住树枝又荡起来了,还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上,特别不正经。”

说到这里,馨儿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忽然抬头对叶空说:“但我就是喜欢他不正经。”

“但我就是喜欢他不正经。”

听着这句话,叶空好像漂浮在空中,耳边回荡着当初何星瑶的那句话:“我就是不喜欢你的不正经呢。”何星瑶与馨儿虽然是母女,但是竟然这般不同。

当时的她,为什么没有遇到现在的我?

叶空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一个诅咒当中,他努力过,反抗过,挣扎过,但是即便有他现在的武艺,人品和财富,也无法对抗这个诅咒。

出神了好久,叶空才听到馨儿在叫他:“叶叔叔,叶叔叔。青山说他要来娶我,他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

叶空看着这张小花一样满是期待的小脸,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字:“没有。没有人来。”

馨儿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又马上亮了起来,高兴道:“很快他就来了,他还要带我出去玩呢。”说罢,馨儿便捧着灯笼跑向另一片草丛去了。叶空呆在当地,四肢百骸像要散开了一样。

雀娘找不见叶空,便坐在厚毯上与绣娘和阿阮闲聊。阿阮害羞,聊没两句,就住了口,偷偷地打量雀娘。雀娘也看了看阿阮,暗道:“这个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倒是十分亲切。她年纪跟馨儿差不多却成熟不少,看来馨儿都是让叶空给惯的。”

三人拥着暖被,赏灯喝茶,绣娘忽然道:“别看叶空家中豪富,他真正开心的日子没有几天。”

雀娘想起刚才叶空的憔悴面容,也叹道:“是啊。”

绣娘道:“有些事情,就算钱再多,也是买不来的。”

雀娘一向敬重绣娘老练,听她说得郑重,忙坐直了身子,细细聆听。

绣娘道:“叶空是个好人,馨儿更是让人怜惜。我既然和他们交好,就盼望着他们能够幸福,能有人真心待他们,好好照顾他们。”

雀娘见绣娘说话时,一直盯着自己,知道她话中有话,微微有些害羞。

她脸红的样子,在灯光映衬下娇羞可爱,雀娘的确是个才貌双绝的女子。绣娘看了,叹了一口气,道:“他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我只盼望不会有人再辜负他,再让他伤心。”

雀娘抬头道:“所谓感情,原本就勉强不来,也不是谁施舍给谁。过去的就过去吧。只要是可爱之人,必有相爱的缘分。”

绣娘一怔,只见雀娘面带浅笑,风致嫣然中透出的自信,她自己没有,连海木青鹤芊芊等女子也是没有。

这时,馨儿娇笑一声投入绣娘怀中,甜甜道:“绣娘,你陪我去水边看灯好不好?”

绣娘含笑摸着她头发道:“好啊,我们四个一块儿去。”

雀娘道:“咱们一块从湖上走过去罢,我来的时候走过,可漂亮呢。”

馨儿撅了撅嘴,道:“我就站在边上,绣娘你拉着我,我不要进去。”

雀娘道:“怎么不进去呢?水很浅,灯又多,不会掉进去的。”

见馨儿摇头,绣娘笑道:“馨儿不喜欢水,从来不走上栈道的。”说罢便被馨儿拉得站了起来。

阿阮趁馨儿不注意,附到雀娘耳边轻声道:“馨儿小时候受了惊吓,很怕水,连碰也不碰的,也从来没出去过。”

雀娘惊道:“从来没有出去过?你说馨儿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阿阮道:“是啊,叶叔叔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最后一句话让馨儿听见了,她扑哧一笑,转身投到雀娘怀里,把小嘴凑近她耳朵,轻轻道:“我偷偷溜出去过一次,是青山带着我走的。你可别告诉叶叔叔,他要生气的。”说完,蹦蹦跳跳地随绣娘走了。

雀娘惊得说不出话来,阿阮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她连镜子都没有照过呢,金阁里一面镜子都没有。”

湖边白灯环绕,清风徐徐,馨儿拉着绣娘和阿阮又笑又说。雀娘看着三人的背影,却一阵发毛。馨儿竟然从来没有走出过金阁。难怪她长到十好几岁心智却跟小儿无异。

为什么不让她见人,连镜子也不让她照?还有这个中秋节,这些灯,全是假的,这座华丽的阁楼,其实是座监狱。尤其是绣娘和阿阮说起这些事情时的漫不经心和理所当然,更加让雀娘感到毛骨悚然。

雀娘吃惊了一阵,困惑了一阵,忽然愤怒了起来,想要跟叶空和绣娘理论,想要跟馨儿说清楚,想要带馨儿出去。

她刚迈了一步,忽然听见馨儿欢呼起来。满湖的明灯竟然慢慢飘升起来了。原来,这些灯笼是用极轻极薄的白纸做的,被蜡烛的热气灌满就会跟孔明灯一样漂浮起来。

叶空让人点灯的时候已经算好时间,只要众人赏玩一会儿,灯就会前前后后地漂浮起来,成为壮观一景。

此刻,群灯上浮,如魂灵般奔向夜空。

阿阮也是头次见到,目瞪口呆。馨儿用手托着一盏盏明灯,要不是另一只手还牵着绣娘,简直自己也要漂浮起来了。

叶空坐在金阁露台上,静静看着明灯飘离水面,又飘过露台向高空升去,心中空空荡荡。

此时,庭院中请来的乐师奏响歌曲,为这一奇景助兴。数名歌女轻轻唱道:“月缺月圆月相似,人聚人散人不同……”

这是晏无忧的词,也是叶空喜欢的词。想起晏无忧在卫儿房外对自己的控诉,叶空心中就隐隐作痛。他想要努力抓住的人,保护的人,现在仿佛都如同这些灯笼一般渐渐离他远去,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叶空忽然觉得很累,手里的酒碗也变得沉重了。天已经很冷了,他仰天叹了一口气,呼出的都是白雾。

雀娘找了半天才找到露台去,只见叶空正坐在硬木的地上,头靠在栏杆。看见雀娘来了,这张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雀娘却劈头问道:“为什么不让馨儿出去?”

笑容消失了。

雀娘又道:“这片湖水很浅,是你修的吗?你知道馨儿怕水,所以故意修了一个湖?”

叶空不答。雀娘越问越气,小脸在冷白的灯光下微微发红,大声道:“你疯了吗?馨儿是你的亲人,还是犯人?!”

叶空两眼盯着雀娘,脸色冷得吓人。雀娘从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发憷,但自认为有理,反而走上前了半步。

叶空缓缓道:“这不关你的事。”说完忽然咳嗽起来。他武功既强,年纪也不大,平时很少生病,谁知一咳嗽起来,竟然停不下来。他极力压制,胸口起伏不止。明灯不断从他身周飞升,把他全身照得雪白。

雀娘有些心软,放低声音道:“过去的事情跟馨儿没有关系,你这样做不是爱她,而是害她。”

叶空忽然厉声道:“我跟你讲了我的事情,不代表你有什么不一样,更不代表你有权利来管我。”

自从与叶空相识,相知,有好多话雀娘一直无从跟他说起,此刻终于忍不住道:“叶空,爱不爱你是别人的事,你去爱谁,不爱谁,做什么事情,是你的事……”

这番话,若是在别的时刻说,叶空兴许还能听进去。但此刻,他喉头发甜,胸中气血翻涌,所有的痛苦,绝望,疲惫和愤怒,排山倒海而来,忽然有了自暴自弃之心。当下冷冷道:“送往迎来的女人,也知道什么是爱?”

雀娘顿时愣住,俏立在风中,只见叶空看着自己双眼,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雀娘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身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

明灯都已飞起,组成一条光龙,游动着升上高空,逐渐消失。叶空看着雀娘的背影远去,自己也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雀娘好容易回到极乐坊,已是又冷又累。她走得匆忙,和馨儿等人连招呼也没有打,出门的时候大关想给她套辆马车,她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半道,天上还下起小雨,雀娘摸黑从叶府走到街上,裙摆就已经湿透,好几次差点绊倒自己。冷雨飘在脸上,心中却火热难受之极。

一进门,雁姐都笑眯眯地迎上来道:“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叶老板呢?”

雀娘心中气苦,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白她一眼,自己进屋了。雁姐还在门外大惊小怪,道:“大小姐,我的后半辈子可就靠你了啊,你自己说的,可不能不算话。”说完笑着走了。

雀娘脱下湿裙往地上一摔,来来回回在屋里走动,心中烦躁不已。

“他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怎么能这么说我呢?”雀娘刚才忍住不流的泪水,现在全淌了下来。反正左右无人,她索性大声地哭了出来。她年纪虽然不小,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不住用衣袖擦拭泪水。

她生性爽朗,大哭几声便觉得好受许多。又想:“以后再也不用见他了。从此以后就当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想到这里,雀娘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永不再见叶空。但是心中仍旧气愤:

“我原以为他是好人,没想到跟其他人都是一样。从前娘说天下男人都是一般薄情寡义,我为何总是不信。不,我就是不相信,天下一定有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只不过不是叶空罢了。就算他恨我骗我,我也不能丧气。”

夜已深,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打在屋檐上。雀娘洗了个澡,裹在暖被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叶空那张苍白的脸。

“他人也许不坏,但是太也看不开。折磨自己还折磨别人。”雀娘一边咬着发梢一边想着。

叶空就像是一头乱发,雀娘想要把他梳开,却把自己的头皮扯痛了。“如果他自己看不开,谁也没有办法帮他。也许只有他师姐,才能真正让他走出来。”

一想到何星瑶,雀娘虽然大度,也不免有些黯然。自己心仪的男人,曾经如此深刻地爱着另一个女人,换谁也无法不多想。

“他心心念念不忘他师姐,就让他去想好了,以后跟我再也没有关系。”雀娘想着。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里的寒气也重了不少。雀娘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裹,忍不住想起了当日和叶空困在山中淋雨的时候。

“刚才他咳嗽起来,难道是那天晚上受了寒?他脸色好白,没准儿已经病了。阿阮怎么不给他医治?哎,他既看不起我,我又何必想他?”

想到这里,雀娘赌气似地翻身面向里床:“算了,就当从没认识过这个人。明天还要和宁姐姐合奏,得先跟雁姐练好了,后天再去给坊里添置些东西,宁姐姐好心收留我,我也要好好报答她才是。”

便在这时,门上剥啄一声。雀娘不知为何心中一跳,连外衣也不披,光脚去开了门。

门外,正是叶空。

他还穿着方才的米白长衫,已经湿透,脸上全是雨水,几缕乱发贴在鬓上,眼中全是悲伤神色。

两人相对片刻,叶空忽然倒向门里。雀娘方才的纠结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接住一个受伤的孩子一般接住叶空。

他身上的雨水,瞬间就把自己的薄衣打湿,冰冷刺骨,雀娘却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祥和,与一个人心灵如此相通。

叶空跪在地上,被雀娘抱着,头靠在她胸前,热泪缓缓淌出眼眶,流在冰冷的脸颊上。

雀娘抱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脸颊,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像团小小的火焰般温暖着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