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厅，柴管家呈上一物。叶空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尊玉狮子。叶空把玉狮子翻过来，只见底座上刻着个“晏”字，果然是晏无忧之物。

柴管家道：“今天去咱们南市街的店铺，听说贾老板收了个好货，我见是这头玉狮子，知道是晏公子的东西，就斗胆买了回来。”

叶空点点头，道：“是谁卖给老贾的，卖了多少钱？”

柴管家道：“听说就是晏公子本人，卖了两百两金子。”

叶空沉吟道：“这头狮子是无忧的家传之物，他再潦倒也不至于到连传家宝都卖了。何况这狮子千金不止，怎么才卖了两百两，难道是什么人逼他卖的？他倘若缺钱怎么又不来找我？”

叶空把玉狮子放在案上，右手食指轻轻摸着狮子的头。沉默了半晌，他把狮子往怀里一揣，对柴管家道：“老柴，跟我走一趟吧。”

到了染香楼，天已经黑尽，大厅里却是灯火辉煌，姑娘们的笑声，伙计的跑堂声阵阵从楼里传出来。

楼上的房间或明或暗，淡红的纱帘从几个窗户里飘出来，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像是一双双手臂，召唤寂寞的人们到这楼中来。

老板娘引着叶空，上了几层楼才停住，面前是一道大红的门户，紧紧闭着。老板娘鞠躬道：“叶老板，就是这里了。”

叶空点点头，老板娘却笑容满面地留着不走，柴管家用衣袖覆住她手，给了些什么，老板娘才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边退边道：“叶老板早该来了，可让我们姑娘好等。”

叶空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只见面前是个小厅，铺着厚厚地毯，一张卧榻，几把大椅，榻上的木案上，乱放着不少杯儿碗儿，一盘蜜饯碟子上只剩了一个，远处月形的门洞上挂着锦帘。

叶空迟疑了一下，没有跨进去，在门口唤道：“无忧？你在吗？”

连喊了两声，晏无忧才掀帘走了出来。他汲双布鞋，穿件深蓝色锦袍，领口松松，露出干瘦的胸膛来。他一见是叶空，满脸喜色地奔将过来，把两人请进屋，连道：“坐，坐，坐。大哥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叶空一振衣摆在榻上坐了，柴管家却不去坐那椅子，直直地站在叶空身边，目不斜视。

晏无忧又是收拾桌案，又是高声唤人来服侍，见没有人应，忙着自己倒茶，倒了几次都没茶水流出，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些泡发的了茶叶残渣。

叶空从榻上扯过一条不知是谁的纱绢，把桌案擦了擦，从怀里掏出玉狮子放在上面。晏无忧正忙着把旧茶叶从茶壶里掏出来，弄得满手都是茶水渣滓，忽然见到玉狮子，脸立刻僵住了，道：“这……这……”

叶空道：“这是老柴昨天在南市街买到的。”

晏无忧立刻脸红过耳，低头道：“这个……这个……最近开销大了些。”

叶空轻声道：“你要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找我就好，犯不上这样。”

晏无忧头埋得更低，道：“大哥已经帮得够多了，我，我不能……”

叶空道：“有什么不能的？你快收好，以后别再拿出来了。”说罢，把狮子往晏无忧一推。

晏无忧忙道：“不成，不成！这不成！大哥买了就是大哥的，我不能再要了。”

叶空摇摇头，道：“你拿着，这是你们晏家的东西。”说完就要往晏无忧怀里塞。

晏无忧猛地后退，双手乱摇，道：“你要是把它给我，就是看不起我。我欠你的，总是要还的。”

叶空一听，不好勉强他，再想：“给了他，没准又被卖掉，我且帮他收着。”想到这里，便把狮子又揣回自己怀中。

晏无忧见他不逼自己收下玉狮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大哥最近如何？都是做小弟的不好，该常常去看望大哥的。”

最近在叶空身上发生的事情的确很多，一想起雀娘，又想起馨儿的古怪举动和上门求亲的刘青山，着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长叹一声说：“都还好。”

晏无忧道：“大哥不是说要上巨灯岛去？船可造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叶空忽然想起还有这回事来，自己居然忘了。其实也不算忘了，叶空心心念念近十年，为的就是求得当初师兄师姐来又复去的真相，自然是记得造船上岛一事。

但最近，先横空出现了一个雀娘，再来是馨儿的种种变化，叶空竟然渐渐顾不上出海的安排，不但没做好准备，催问得也少了。

此刻晏无忧一提起，叶空才发现自己对于上岛，甚至对于何星瑶都没有从前那般焦虑，内心中上岛的愿望竟然不知不觉减轻了许多。

这样的变化，叶空一经察觉，也吓了一跳，不知是好是坏，更不知如何回答晏无忧，只得敷衍道：“快了快了。”

晏无忧没留心他表情，又道：

“大哥上岛之后还需跟岛上的恶人说明白，咱们冷州人不可再被如此欺负。

“人命关天，管它亮灯也好，不亮灯也好，以后万万不能作恶，咱们也不会送女孩儿上岛给他们折磨，倘若岛上的恶人不听，大哥就好好教训他们……”

叶空看他喋喋不休，心中暗暗好笑，道：“你从帝京过来，又算什么冷州人了，谈什么咱们冷州人。”

晏无忧越说越起劲，又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上岛，我跟你一起。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可以跟他们讲道理嘛，人命关天，总不能让他们横行一世……”

说道此处，又觉得底气有点不足，只得又问：“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叶空被纠缠不过，心道：“就算要去，也不能带你，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于是道：“就快了。”

然后赶紧岔开话题：“你最近词写得怎么样了？”

果然，晏无忧听了，面有愧色，道：“最近，咳咳，最近的确写得少了。”

叶空道：“怎么？”

晏无忧道：“最近实在实在有些忙，又要忙这个，又要忙那个。”

叶空道：“你要是嫌染香楼太吵，可以搬到叶府去住，我让老柴给你收拾一个院子出来。”说罢正要想柴管家交代。

晏无忧忙道：“不用不用，我在这里很好。卫儿姑娘待我很好。”

叶空皱眉道：“无忧，你为人太过单纯，不可对人太好了。”

晏无忧道：“不会，卫儿跟别人不同，她待我好，我便也好好待她，只恨我没有大哥的本事，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叶空道：“染香楼里的姑娘，想来是认钱不认人，无忧你……”

晏无忧脸色大变，往身后锦帘看了一眼，道：“大哥，你别这么说，让她听见，又该伤心了。”

叶空也朝那锦帘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各色丝线绣着穿花并蒂双生莲，红嘴绿毛两鸳鸯，甚是喜庆。叶空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担心你给人骗了。”

晏无忧道：“卫儿不一样的。”

叶空道：“不一样怎么还在这染香楼，不肯离开？”

晏无忧像被火烫了一般，道：“我天天陪着她，她从没，从没跟过旁人。”晏无忧原本怕里屋的人听见，现在情绪激动，声音也大了，还结巴起来。

叶空道：“那是因为你有钱，钱花完了又怎么办？总不能把前途声名都抛下了。”

晏无忧高声道：“雀娘不也在极乐坊弹琴卖艺，她可是为了你有钱？”

叶空一怔，还不等回答。晏无忧又道：“大哥你为了个青楼女子，又何尝不是把什么都抛下了，为何我就不能？”

叶空胸中气血翻涌，晏无忧的第二句话更是如同尖刀般插在他心里。他刚张开口，里屋忽然穿来一个娇媚女声，懒洋洋道：“谁呀？谁在外边？”

晏无忧忙道：“没有，没有谁。”

那女声又道：“小忧，你快回来，我不喜欢一个人呆着。”

晏无忧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他看了叶空脸色惨白，心中忽然后悔刚才把话说重了，但是里屋的女子越催越急，晏无忧看了一眼叶空，匆匆掀帐进屋了。

出了染香楼，叶空让大关把马牵开，自己慢慢走回去。离开染香楼越远，街道越是冷清。黑夜里，霜浓地滑，叶空瘦高的背影独自在行人萧条的街上远去。

“为了星瑶，我的确把什么都抛下了。现在为了雀娘，难道我又把星瑶抛下了？不，绝对不能……”想到这里，叶空停下脚步，痛苦地闭上双眼。“馨儿，还有馨儿，我绝对不能失去馨儿。”

自打与史冷潭对赌得胜，数不清的事情便向叶空涌来。雀娘的出现，馨儿的改变，晏无忧的疏远。叶空好像赢了这场赌局，又好像输掉了很多。

方才在染香楼面对晏无忧时，他错愕不答，此刻越想越是气苦。他一生仿佛都是为了别人，但是别人为何偏偏总是不肯领情？

柴管家不放心叶空，一直遥遥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脚步脸色发白，忍不住道：“老爷，晏公子想要怎样就随他去吧。”

叶空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道：“不，我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上当。”

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

柴管家见他眼神忽然坚定，不敢再说，也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