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馨儿的变化
天气本已转冷,这一日,却难得回暖。阿阮起了个大早,在金阁露台上伸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海风和暖,心中痛快之极。刚转下金阁,就看见叶空在庭中练刀。
他赤了上身,裤脚用布带绑了。不远处,布置着一处露天茶席,青烟袅袅,竹椅上搭着着一件白色外衣,斩月刀的刀鞘靠在椅边。
日光耀眼,打在他满是汗的身上闪闪发亮,肌肉虬结的背脊上沾有少许草屑。
叶空人既风流,擅长的“二十四桥明月夜”也有一番诗情画意,讲究圆转如意,收敛从容。近年来,他钻研刀法,在秀气中加入了刚猛的路子,威力更胜当年。
此刻庭中流水潺潺,花香浮动,在叶空身周两丈蓝光滚滚,刀风到处,摧枝断叶,四处一声鸟叫也无。
阿阮看见他赤膊,连忙把眼光移开。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向叶空看去。叶空年过三十,身材不比少年人厚实,近来日夜操劳,更是瘦得两颊削长,但他生得肩宽腰窄,舞起刀来,沉着老辣,反显精壮。
此刻的他,不论人品武功,家世财富,都达顶峰。这样的魅力,有哪个女孩儿能抗拒呢?
阿阮正呆呆瞧着,忽听金铃响动,快步进来一个仆妇,禀告说客人已到水亭,即刻就进金阁来了。
叶空仿佛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还刀入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茶席边先把衣服穿戴起来。
叶空常常赤膊,阿阮常想馨儿不喜欢穿衣服的习惯是不是就是跟着他学的。有时,明知旁人看了尴尬,叶空却不慌不忙,理直气壮地赤着身子,怎么这时候却忙不迭地穿起衣服来了?
阿阮心中奇怪,再一想,更不得了:“金阁里面来了客人?除了绣娘,还有谁能到这金阁中来?”
只见雀娘分花拂柳地走进庭中,叶空刚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竟然有些狼狈,笑道:“这么早?”
雀娘素手一伸,把他头上一片落叶摘了去,道:“不是你让我早点来嘛?这个地方真好。”
叶空干咳一声,回头高声道:“阿阮,把馨儿叫下来吧。”
阿阮脸一红,暗道:“原来他已经知道我在这里看了。”叶空与女子在一起时要么宠爱之极,如对馨儿,要么风流倜傥,游刃有余。如对绣娘,海木青和鹤芊芊,阿阮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局促不安,不由得暗暗奇怪,赶紧回房牵了馨儿出来。
馨儿一见雀娘便扑了上去,握着她手向叶空道:“叶叔叔,这也是我妹妹吗?”叶空抚着她秀发,笑道:“这是姐姐。”跟着又对雀娘道:“这是馨儿,那是阿阮,是竹溪来的姑娘。”
话音刚落,馨儿已经欢呼起来,道:“我有一个姐姐啦!”又向雀娘道:“姐姐!姐姐!”
雀娘握着馨儿的手,微笑道:“我叫雀娘,你就叫我雀娘好啦。总听他说起你们的事情,总算是见到你们啦。”
阿阮抬眼朝雀娘看去,只见她穿着一条淡黄色衫子,瘦高身材,虽比自己年长许多,但是一双眼睛乌黑灵动,又是活泼又是亲切。
论天真烂漫,她不比馨儿,论美貌娇媚,她比不上海木青,论成熟稳重,也不比绣娘,为何叶空会对她青眼有加,阿阮很奇怪,叶空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阿阮忍不住瞧着雀娘,忽然见雀娘也含笑看向自己,急忙又低了头。只听馨儿道:“雀娘,雀娘,你是来给我过生日的么?”
雀娘比馨儿高挑一些,此刻低头看她仰面对着自己,脸上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暗暗称奇:“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儿,简直如水晶一般。叶空说她身心虚弱,想来是受了父母去世的打击。”
又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不由得涌起爱怜之感,一把把馨儿抱入怀中,道:“没错,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
馨儿的欢呼声中,叶空道:“别闹,你的生日还有一阵子呢,我请雀娘来,是为了教你们弹琴,可不许乱要礼物。”
馨儿又惊又喜,道:“雀娘,你会弹琴?快弹给我听!叶叔叔老是说去听别人弹琴,从来都不带我去。”
雀娘看了一眼叶空,笑容中的意思是:“好啊,光顾着自己玩,连孩子也不顾了。”跟着环顾四周道:“你刚练完刀,这里杀气太重,不好弹琴的,得另找一个安静之处。”
叶空看了一眼放在席上的斩月刀,他忙着迎接雀娘,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把刀放好,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那就上楼。”话音刚落,馨儿就拉着雀娘往金阁走去。
雀娘登上高楼,第一次看见金阁上碧波万顷,朝日初升的景象,大为惊叹,暗道:“要是能常常在这里看海,可有多好。”忍不住向叶空望去,却有些不好意思。叶空看她惊喜表情,心中也是大为满足。
馨儿拉来软垫,请雀娘坐下,又是不断催促,雀娘终于从怀中掏出小小的五弦琴来。素指一抹,琴声叮咚。馨儿跟着了魔一样,立刻安静下来,两眼盯着雀娘手中的五弦琴,仿佛那是什么有魔力的东西。
阿阮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双手好好放在膝盖上,也觉得心情平和愉悦。她忍不住朝叶空看去,只见叶空望着雀娘,眼中尽是温柔神色。
阿阮心道:“原来叶大爷喜欢弹琴的女子。也对,这位雀娘姐姐人既美貌,又有才华,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叶空喜欢雀娘,倒不全因为她精通音律,只是说不出的投缘。论温柔美貌,才高技绝,叶空见过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但如雀娘这般的却是头一个。
她的见识想法,不见得是十全十美,但却是跟叶空最相近的。她与自然鸟兽的亲近态度,更是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纯净气质,与馨儿的天真不同,也与寻常善良女子不同。
阁上风大,雀娘微微耸起肩膀,更显得瘦弱,但是目光笃定,一双手也灵活之极,右腕上的文雀刺青也格外醒目。
馨儿看了一会儿,便如小猫般伏在雀娘身边,静静听她弹琴。此刻的两人,在叶空眼中如同一幅最美的画卷。
他带雀娘进入金阁,一来是信任她,二来自从刘青山上门提亲,叶空也便觉得应该给馨儿更多陪伴,也许多一个人陪她,她便不会胡思乱想起来。
此刻看着两人,叶空心中的平安喜乐前所未有,只愿此时的美好永不消失。
是夜,馨儿独自躺在金阁之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乐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闭上眼,雀娘那双素手似乎还在拨动琴弦,腕上的刺青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鸟儿,绕着自己飞舞。
馨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拨动了,靠在枕头上也能听见心脏怦怦地跳着。以往,只有生病发烧时才会这样。
“难道我生了病?”馨儿惊道,伸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生病了就要把手放在额头,可阿阮就是这么做的,叶叔叔也是。叶空有时还会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每逢他这样做,馨儿就觉得叶空是为了把她身上的病痛吸走。
此刻,她自己摸了摸,只觉得额头凉凉,有些汗湿,从体内呼出来的气却是灼热的。
终于,馨儿一翻身坐了起来,悄没声地走下楼去。走过卧房的地毯,她滚烫的赤足踩在冰凉的木阶梯上,甚是痛快,几乎想要停下来,把脸也贴上去。
阿阮在楼下睡得正熟,淡绿色的衣衫鞋袜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再下一层,大厅中点着一盏小灯,灯畔两名仆妇闭目打着瞌睡,跳动的烛光在两人脸上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来。
馨儿屏住呼吸小心从两人旁边走过,终于出了阁楼。
面前一片开阔,远处巨灯岛的亮光如星辰般耀眼。馨儿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跟着裙脚一甩像只小白猫似地隐没在黑夜中了。
金阁的山水她是看惯了的,不过很少在夜间出游,处处都透着新鲜,树丛仿佛更茂密,草地变成银灰色,花都不见了,石板地上都是水迹。
馨儿游玩了一会儿,又来到当日同刘青山躺过的树下,此刻草丛潮湿,裙摆不一会儿就沾满露水。馨儿提着裙子,手里虽然沉重,脚步却越走越快,一直奔到水亭边才猛地停住了。
木栈道在月色下泛白,笔直一条伸向远方,两旁的水面黑漆漆一片,有轻雾笼罩。看不见波光和倒影,馨儿心安了不少,但是黑暗的水面像是深渊,又带来新的恐惧。
馨儿静静看着木栈道尽头的黑暗,先缓缓伸出一只手,仿佛面前有堵墙似的,跟着有伸出另一只,终于,向前迈了一步。
“青山,青山说他牵着我出去。”馨儿喃喃说道。她双臂前伸,放佛刘青山就在眼前,扶着她的手,一步步倒退引她走向湖的深处。馨儿走着走着,泪水涌了上来,她不敢看向两边,也不敢回头,目光穿过指缝看着前方的道路。
开始走得甚慢,越走越快,栈道在脚下轻轻吱嘎作响,馨儿脑海中都是自己哽咽的呼吸声。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馨儿脚下一软,踩上了陆地。她的手放了下来,喘息不已,十分想回头看看金阁在夜晚是何模样,但总是不敢,只好又往前走去。
前方有一道门户,应手而开,光线照射出来,虽然并不强烈,也让馨儿眼花了一阵才看清眼前是条阶梯,两侧均点有油灯。
有了光,馨儿顿时胆大起来,赤脚踩在潮湿的石阶上也不在意。
阶梯尽头又是一道门户,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此外别无通路。
馨儿双手推了推右边的一扇,纹丝不动。又推左边,竟然松动了一些。
馨儿用肩头推开一条细缝,硬生生挤了出去。发现右边门外顶着一张厚重的木椅,却没有人坐。守夜的是个叫阿巧的伙计,此刻不知去了何处。馨儿犹豫了一会儿向左走去。
门外装潢跟金阁相差不多,无非有些游廊花园之类。
馨儿穿过一个凉亭,刚踏上长廊,却发现身边忽然出现另一个女子,杏眼桃腮,乌发如云,一身雪白长裙用条银白缎子系住,纤腰似柳,只盈盈一握,表情却是惊讶错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美人,正是馨儿自己。长廊一侧装了面巨镜,原是为了给景致添趣。现在却让馨儿大吃一惊,竟如同被镜子摄去了魂魄一般。
她受父母去世的打击,神智时好时坏,在金阁与世隔绝,连一面镜子也没有,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是俊是丑。
此时猛然见到,馨儿过了半晌才发现镜中的美人是自己。她盯着镜中的人儿呆呆出神,缓缓伸出手抚着自己的发梢。她发已及地,用布带松松挽住,一缕长长的鬓发垂到胸前,打着卷儿贴在衣上。
馨儿的手又缓缓上移,抚到自己脸上。香腮似雪,眉眼如画。待得手指滑到唇边,更觉轻软饱满,色如涂丹。
馨儿打小对于“自己”的概念就模模糊糊,万没想到身体已经发生偌大变化,一时心中茫茫然飘飘然,竟然害怕起来,飞也似地奔回金阁。
阿巧回来之后,见门给挤开一条小缝,奇道:“难道有什么猫儿老鼠?”顺手把门给关上了,全没留意地板上隐约有小小的足印,湿漉漉地进了又出。
回到被窝,馨儿更是辗转反侧,朦胧之中,又回到那条长廊,站在镜前。镜中的自己眉头微蹙,痴痴地看着自己,两眼满含心痛怜惜。馨儿举手抚脸,那镜中女子也举手抚脸;馨儿凄然欲泣,那镜中女子也是双眼含泪。
忽然,那女子美目一转,口角含笑地瞧着馨儿,竟有一番风流姿态。馨儿登时心脏突突直跳,眼看着那女子从镜中飘到自己跟前,如烟雾般盘旋包裹着自己。
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凑在眼前,呵气如兰,两只芊芊之手浑若无骨,在自己肩头抚弄,又顺着手臂缓缓轻抚,烟雾般的身体也裹得更紧了。
馨儿只觉得两颊发烧,全身暖洋洋软绵绵,如同漂浮起来一般,不禁闭上双眼,更觉得那女子一双手在自己的颈项上缠绕抚摸,更有轻吻落在额头和眼皮之上。
馨儿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一张樱桃小口近在面前,口唇轻动似在呢喃。星眼迷离中,馨儿微一抬头,却赫然发现眼前的脸孔竟然变成某天夜里在金阁中遭遇的怪人阴阳候。
馨儿一惊,浑身打了个哆嗦,急忙后退。阴阳候的面貌虽不及她清丽绝俗,却有另一番的明艳动人,眉眼之间更是有说不出的妖娆妩媚。此时,见到她吓得花容失色,阴阳候咯咯一笑,又飘去缠住另一个人。
馨儿正要逃开,却发现阴阳候缠住之人竟是刘青山。只见阴阳候捧着刘青山的身体,从额头到嘴唇,吻将下来,刘青山一身青衫,丰神骏美,却呆呆不动,不知是中毒还是被点住了穴道。
阴阳候一边缓缓吻着刘青山,一边打量着馨儿,媚眼如丝,似笑非笑。馨儿大急,想大声呼喊却又喊不出声,想去拉她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忽然深吸一口气从梦中醒来,发现天已经大亮,叶空正握着自己的肩膀。
馨儿只觉得心脏乱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叶空皱眉道:“怎么被窝里已全被汗湿了。小心别着凉了。”
叶空刚要掀开棉被抱馨儿起来,馨儿却拉过被子遮住自己道:“不用不用。”
叶空看她目光流转两腮发红,不解道:“怎么了?”跟着把手放到她额头道:“不会是已经着凉了吧?”
馨儿挥开他手,又缩进被子,道:“我没事,叶叔叔你出去吧。”
叶空手上没感到她发热,还道她偷懒赖床,于是又去被里挖她出来,笑道:“还不赶紧起来?”
馨儿死死扯住被,道:“出去啊,我要起来穿衣服。”
叶空一愣,馨儿红着脸娇声道:“出去出去啦。”
叶空莫名其妙,走出卧房道:“回头得让阿阮看看,这丫头又闹什么毛病了。”
白天事务烦多,好容易等到傍晚,叶空饭也不吃,也不去找雀娘,就赶回金阁。迎面看见馨儿坐在露台上呆望海面,手中抚弄着五弦琴,是雀娘上回留下的礼物。
她难得束起长发,更显得白玉般的侧脸更加小巧精致。耳边几缕碎发在风中轻轻飘着,叶空看在眼里,说不出的爱怜珍惜,忍不住道:“你喜欢弹琴,我再让雀娘来教你。”
馨儿缓缓转过头,微笑道:“好,我喜欢弹琴,也喜欢雀娘。”
晚霞辉映,照得她带着浅笑的脸如同小花一般。叶空心中涌起幸福之感,倘若自己珍惜之人能永远快乐,虽死无悔。
叶空忽然想起什么,对馨儿道:“想看叶叔叔变戏法吗?”他说着脸色大是兴奋,又道:“我今天特别带刀过来。”
见馨儿不语,叶空左臂把她环在怀里,缓缓抽刀出鞘。天色已暗,淡蓝的光斑像蝴蝶一样旋转飞翔,数量之多,如银河般把两人围绕在中间。
馨儿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倦啦,去睡会儿。”还不等叶空说话,便把他的手从肩头拿下,飘然进屋了。
叶空的左臂兀自悬在半空,心中一片茫然,仿佛空了一块。飘扬的光斑缓缓降落,熄灭,他全不知晓。
过了良久才忽然发现仆妇在跟前唤他,道:“老爷,柴管家找您。”
叶空这才恍然,刚才金铃摇动半天,他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