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雀娘
叶空到底还是来了极乐坊,晏无忧还是不见踪影,身旁站着的是大关。叶空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拖来,大关为人粗犷,哪能够欣赏这些歌舞曼妙,心中不是惦记马棚里的牲口,就是跟叶府的其他下人喝酒划拳。
海木青一去不返后,大关总是失魂落魄,此时叶空看他呆呆站在一旁,心中也颇感慨,暗道:“带他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当下把手一摆,道:“饭吃得差不多了,上茶罢。”
几个小丫鬟应了退下,不一会儿就托着茶盘回来,依次给叶空和大关敬茶。叶空喝了第二杯,就忍不住问道:“玲玲姑娘可准备好了?”
替他倒茶的小姑娘知道他一向耐得住性子,今天却破例相询,于是抿嘴笑了,道:“叶老板别急,乐师们都到了,只等宁姑娘准备好了就下来。”
叶空微微有些发窘,正想道:“没着急。”后来又觉得太着痕迹,只淡淡道:“乐师到了就好。”
那小姑娘又笑了起来,道:“按叶老板的吩咐,乐师都是从帝京请来的新人,为了今天的首演,反复调教好了。”
叶空看了那姑娘一眼,只见她粉扑扑的脸蛋,笑容可掬,心想:“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个个都能把人看穿似的。”也不想想是不是自己心虚,才疑心别人看穿自己的心事。
听见门外环佩叮咚,叶空就知道是宁玲玲来了。照例先闻见一股股浓烈香气,再看见一队女子缓缓步入房间。为首的宁玲玲带领众女子朝叶空微一行礼,她身后的女子就分为两列,屏风般站在房间两边。
除了宁玲玲着着枣红长裙,其余女子都着白衣,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妩媚之处。
打众人一进门,叶空的眼睛就钉在怀抱长筝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黑色的发髻盘得高高,纤腰虽只有一握,胸间却极为丰满,容貌虽不清丽绝俗,但是姿态婀娜,俨然是美人中的美人了。
看着她娉娉婷婷地走到房间一侧,叶空开始还有些茫茫然,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直到看着她把琴横放在架上,素手在弦上一抹,立刻有叮叮咚咚的乐音发出,叶空听了才有些亲近之意。
宁玲玲全不在意叶空看谁,微微一振衣袖,低唱起来。那歌声初时低微,随着乐音越唱越高,音量虽然不大,却如同一缕光线,一端连接着听客,另一端却是太阳。
那声音越唱越高,忽听琴声铮铮两响,歌声又转入温柔低沉的调子,转折虽快却不突兀。
就在这时,那操琴的姑娘终于发现叶空在看着自己,眼皮一低,又立刻抬了起来,两只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在叶空身上滴溜溜地转了几转。
叶空忽然像被扔到了冰窟里面,心中说不出的失望。
只见那姑娘樱唇含笑,媚眼如丝,不住往自己身上打量,手上抚琴的动作也夸张起来,勾,抹,挑,摇,极尽妩媚能事。若是别的男子,简直恨不得自己成为那素指下的琴弦,巴不得那双眼睛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会儿。
叶空却把眼睛看向别处。女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手势,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了。不是说他不喜欢,不享受,而是现今的他最需要,最渴望的不是这些。
此刻在失望之余,叶空竟然微微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在想什么呢?在期待什么呢?有什么好期待的呢?活了三十多岁,竟如此不长进。宁玲玲的歌声海内无双,自己竟然差点错过了。”
想到这里,叶空仰头饮了一杯,调转目光,凝神细听宁玲玲的歌声。哪知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弹?那我来极乐坊干什么来了?”又听另一个声音慌张道:“小声些!姑娘在屋里呢。你哪能抛头露面,仇家找上门来可怎么办?下回吧,下回。”
隔着一道门,又有歌声乐声,这两个声音已经十分模糊。叶空却抛下茶碗就向屋外冲去。门一撞开,只见走道的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正是雁姐。
雁姐看见叶空忙低头退开两步道:“叶老板。”右首却站了个黄衫女子,回头笑道:“吓了我一跳。”
那女子一头长发,刘海微微有些卷曲,剪得很短,露出眉毛来。她的眉毛没有特别修过,比寻常女子粗浓一些,眉下两只眼睛乌黑灵动,再加上她身形瘦削,如同少年一般。不过那微翘的鼻子和嘴唇,又处处透着活泼的女儿姿态。
叶空呆了呆,问道:“你是雀娘?”
那女子笑道:“是呀。”
叶空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雀娘道:“我可以走了么?”
叶空看着她,点了点头。雀娘小嘴一抿,又噗嗤笑了出来,道:“那你放开我行么?”
叶空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脚正踩着她的裙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雀娘把裙角往里收了收,笑得更开心了,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雁姐在一旁不住点头弯腰,道:“叶老板,这是新来的姑娘,不懂规矩,您别见怪。叶老板,叶老板?”
阿阮第一次见到雀娘是在叶府大厅。叶空上次跟大关一起去了极乐坊之后,第一次把那里的姑娘们请到家里来。阿阮从没听过曲儿,听曲赏舞的都是大老爷们的乐子,她一个姑娘家别说上门去,就是跟人说起来也是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阿阮心中毕竟好奇,这些姑娘们都是谁呢?干么要在乐坊做工?唱得当真特别好么?
她妈妈也有一副好歌喉,海木青更是竹溪里出名的唱歌好听。若是叶大爷既然喜欢听曲,要是他听过海姐姐唱歌,没准儿海姐姐就不用赌气回竹溪再不回来了。
想到海木青,阿阮有些难过,不自觉又有些庆幸。
“海姐姐走了,我还留着。倘若能一直留在叶府,即使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况且叶大爷还对我这般照顾。”
刚想到叶空,就看见他从里屋意气风发地走进大厅来了,阿阮眼前一亮,只见叶空一改平日的白袍装扮,穿了湖蓝色的长衫,紫金腰带,肩上松松地披了条海狗皮大氅,更显得肩宽腰窄,走路带风。
阿阮呆呆站在厅角,叶空朝她微微一笑,她连忙低下头去,暗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叶大爷怎么这般打扮。倒也,倒也十分精神。”想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心中跳得快些。
她哪里知道,自从在极乐坊一见,叶空心中只有三个字:“不能输。”
是以不但重金邀请极乐坊的歌姬乐师到家中来献艺,还刻意打扮一番,总之就是豁出去了,决不能跟上回一般尴尬,否则堂堂叶大老板的面子哪里搁去。
请来的歌姬唤作南芹,也是极乐坊的台柱,但比之宁玲玲尚有不足。宁玲玲是请不来了。上回在极乐坊,人家正唱着,叶空却跑到走廊里去跟别的姑娘搭讪,是大大地失态。
宁玲玲自负歌喉天下无对,哪里能够受这样的委屈,总算她教养极好。待叶空心不在焉地回到屋里,只微微一笑,接着把曲儿唱完了才告退。
不过叶府再请她登门的时候,她连面也不见,只差遣下人恭恭谨谨地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出面。想到宁玲玲,叶空也是颇感抱歉。对于有真实才华的人,他向来尊敬,如今得罪了宁玲玲,确是不应该。
叶空宽了大氅,又饮了数杯,才唤人进来。南芹走在队首,身着翠绿长裙,发髻垂向一边。后面跟着四名白衣女子,一抱琴,一横筝,再有一笛一箫。
弹筝的正是雀娘。她与其他三名女子一起站在南芹身后,向着叶空敬完礼,分别演奏起来。她右手勾、托、劈、挑,左手按、滑、揉、颤。
姿态娴熟优美,琴音却毫不突兀,只与那萧声笛声月琴声合而为一,衬托得南芹的歌声更加的婉转悠扬。
阿阮看着叶空的脸色微妙,心中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抚筝的姑娘虽然面目秀丽,额发卷曲可爱,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其他三位乐师周身雪白,均系白色发带。
只有抚筝的姑娘系了条淡黄的发带,藏在浓黑的头发中若隐若现。阿阮暗道:“这可跟其他人不相配了,难怪叶大爷要注目了。”
再细细一看,发现雀娘雪白的右腕之上刺着一只小小的云雀,随着弹琴之手,简直就要飞腾起来,给这个女子增添了不少活泼气质。
阿阮盯着那云雀看了一会儿,暗道:“这恐怕也跟海姐姐一样,是个有气性的姑娘。”
一曲唱罢,再唱一曲。雀娘虽然面带微笑,眼睛却至始至终没往叶空看上一眼,即便偶尔抬头,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三曲唱罢,南芹微一施礼,又待唱下一曲。叶空忽道:“你是什么时候到极乐坊的,从前在哪里学艺?”
南芹又福了福,柔声道:“我从前在摘星楼学曲,到了十八岁上,宁姑娘请我过来我便过来了。学艺不精,让叶老板见笑了。”
叶空道:“唱得这样好,还叫学艺不精,那天下找不出学精的人来了。”南芹含笑敬礼,叶空又向其他几人道:“你们呢?”
琴笛箫几位依次作答,她们来自南北各地,均是寒门女儿,从小就给送去学艺。阿阮听了,不自觉想到:“若不是家境贫寒,哪个父母又舍得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给人唱曲弹琴。”
她自己也父母早丧,却不用如此辛苦,一想到这点对叶空的感激之情,又是大大增加。
好容易轮到雀娘,只见她抬起头,双眼仍是不看叶空,简单道:“我生在冷州之北,琴艺是家中长辈所教,别无师父。”
叶空道:“你可曾在别处演奏?”
雀娘答道:“去过帝京,江州,福建也都去过。”
叶空道:“帝京好不好?比起冷州如何?”
雀娘道:“很好,各有各的好。”说完福了福,便坐下了,脸上笑意始终一成不变。
叶空沉默了一阵,不好再问,只得挥挥手让她们再唱。直唱了十个曲子,才算唱完。
叶空让人送上赏钱,格外还给了一人一盒子榛果蜜饯,一枚珠花。南芹的珠花最大,剩下四枚一般大小,雀娘等人都是恭恭谨谨谢了接过,便即告辞。
宁玲玲自视甚高,坊中的女子大多也颇自重,因此言谈虽然恭敬,但都不卑不亢,竟然让叶空想要做交谈几句,也不得其门而入,不由怅怅。
阿阮看叶空望着门口发呆,奇道:“叶大爷是嫌曲儿不好么?我听了觉得很好啊。多半是我听得太少,分不出好歹来。对,定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