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的手臂真好看
又过了几日,天气越来越凉。叶空裹了件灰鼠皮外套歪在绣娘屋里喝茶。绣娘放在针线,道:“几天不见,怎么变得这般死样活气的了?”
叶空“唔”了一声,连眼皮也不抬一样。
绣娘道:“前几天喊着要做件湖蓝色衫子,急得跟催命一样。可穿上了么?”
叶空懒懒道:“穿上啦。”
绣娘皱眉道:“怎么?不喜欢么?”
叶空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不喜欢,就是,哎……”
绣娘道:“怎么哀声叹气的,有什么事情不痛快了?”
叶空不答,索性躺倒在榻上,又叹了一声。
绣娘道:“有什么事情还不能跟我讲么?”
叶空道:“没什么事情,我就想在你这睡一觉。”说完把腿在放上来,整个儿人平躺在榻上。榻上堆着布匹绣样,叶空身子高大,顿时把榻上挤得满满地。
绣娘道:“到哪里去睡不好,家里哪么大的地方,偏要到我这里来睡觉。起来起来,别把我的东西压坏了。”
叶空不答,把脸朝向榻里。绣娘顺手抽出尺来往他肩膀上打了一记,道:“别装死,赶紧起来。”叶空已经闭眼了,双手摆在胸前。
“臭小子!”绣娘骂过了,看着他紧闭着双眼,睫毛的影子映在瘦削的脸上,心中暗叹一声,终究是拉了块布过来给他盖在身上。
这一觉整整睡了一个时辰,期间绣楼的小丫头几次来找绣娘,都让她挡了回去。“来做衣服的先带到楼下去选布料花样,选好了再量尺寸,尺寸量好了也别带上来,就说我有事,让她现在楼下喝茶等着。船帮的小姐?就是帝京的公主来了也得等着,不然就别来了。”
绣娘吩咐到后来也烦了。暗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睡觉,生意也没法做了。”她关上门,看见叶空睡得更熟。头发也难得散了下来,又不由得心软。
等叶空睡醒,天都快黑了。他呆呆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身材虽然健壮,表情却像个刚睡醒的男孩。绣娘看着他那睡眼朦胧的样子,心中简直要笑出声来,道:“睡醒了?我还以为你起不来了呢。”说罢去替他泡茶。
刚转身回来,只见叶空已经站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梳好了头发,正低头望着衣服上的褶皱。
绣娘笑道:“看,皱了吧。叫你不要睡觉。”
叶空皱眉道:“晚上还要出去吃饭,弄成这个样子,没法出门。你这里还有我的衣服吗?”
绣娘把茶往他面前一放,道:“没有啦,只剩一件里衣,也还没有做好呢。”
叶空道:“那我回去一趟。”说完便往外走。
绣娘忙道:“把茶喝了再走吧。”
叶空道:“不喝了,我回去再喝。里衣做好了我让人来取。你那榻上放了些什么,硌得我背好痛。”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刚推开门,迎面撞上一人。叶空顿时睡意全无,面前不是雀娘是谁?她手里拿着做好的衫子,正往楼下走,忽然门里出来个男人,给吓了一跳。
叶空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边,干咳一声,道:“早。”
雀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叶老板,时候已经不早啦。”
叶空尴尬无比,又伸手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浑身上下不自在。暗恨道:“怎么偏是这个时候遇上。”
唱曲弹筝时,雀娘向来严肃,可私下里,难免原形毕露。见叶空呆呆的模样,雀娘伸手在他脸前晃晃,笑道:“叶老板先请?”
叶空啊了一声,道:“姑娘先请。”嘴上如此说,自己却也跟着往楼梯走去,两个人差点在楼梯口撞上,叶空大是窘迫,连忙后退。
雀娘对他一笑,翩然下楼,在楼下还往叶空望了一眼。叶空隐约听见她出门前跟女伴小声道:“就是那个踩我裙子的……”叶空望着这几个女子就嬉笑着出门,恨不能飞回家去,连绣娘在身后唤他都没听见。
绣娘追了出来,奇道:“这个人,怎么这会儿又跑这么快,那里衣什么时候过来拿也不告诉一声。”
她一转头,忽然见隔壁门边上还站了个女子,面白唇红,脸色怪异。于是惊道:“芊芊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布样挑好了么?可让您久等,这就到楼下量尺寸吧。”
那女子不答,望着楼梯口脸色似笑非笑。绣娘又道:“芊芊小姐?鹤姑娘?咱们下楼去吧?”
冷州北去一千里便是帝京。南方秋叶尚未落尽,帝京已下起小雪。
四王爷府内却温暖如春,炭盆烧得红火,狐裘堆成雪白。海浪般的皮裘中,忽然浮起一个赤裸的女子背脊,比银裘还要雪白,比狐毛还要轻软。
她像游鱼一般在皮裘中浮沉扭动,一会儿露出脖颈,一会儿露出腰臀,背上的仙鹤刺青随着身体舒展,如同在云中曼舞。
不多久,两只满是汗水的大手按在那只仙鹤上,又顺着仙鹤的翅膀往那身体两侧摸去,终于一用力,抓住那身体的腰肢把那女子从海中捞了出来。
那女子“嘤咛”一声又重倒回皮裘堆中,道:“讨厌。”
男子把脸凑近她背脊,一边亲吻那仙鹤,一边道:“芊芊,我就是爱你这刺青,让我好好看个清楚。”
鹤芊芊匍匐在皮裘上,一双光腿在床边晃来晃去,十个脚趾甲也涂得血红,在白裘皮中显得格外耀眼。她笑道:“小王爷爱看,就看个够吧。芊芊哪儿也不去。”
小王爷的胡渣刺得她背上微微有些疼痛,又是酥麻。鹤芊芊娥眉微蹙,想起叶空。“要论轻柔温存,世间谁能比得过叶郎。哎,叶郎,我的叶郎……”鹤芊芊一面想着一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日在绣楼一见,虽然只有几句话,几个眼神,鹤芊芊已经瞧出叶空的举止不同寻常。
“像叶郎这样的男人,身边自然有很多女人,倘若没有这么多女人,又怎能成为我的叶郎?”鹤芊芊想。
从阿阮,到海木青,到绣娘,到差点跟叶空成亲的陆一夫人,再到本朝无数坊院里的姑娘们,没一个让鹤芊芊放在眼里,只因为她们没一个走进叶空心里。
“倘若只能有一个人走进叶郎心里,那必须是我,倘若不能是我,也不能有别人。”鹤芊芊暗道。她轻咬樱唇,忽然一翻身,把脸朝向小王爷。
那小王爷年逾四十,浓眉大眼,留着一部络腮胡子,相貌倒也不丑,就是嘴里呼出的阵阵粗气,熏得鹤芊芊睁不开眼来。鹤芊芊腰一挺,伸两腿勾住小王爷的腰,媚声道:“王爷,芊芊跟您说的事情,王爷没有忘记吧?”
小王爷喘着气道:“怎么会忘,你千里迢迢来报讯,还要多谢你了。”
鹤芊芊笑道:“替王爷效力,是芊芊的福气。”
小王爷道:“好,好,但是我们得悄悄地,悄悄地去,不然我爹知道了,就被他抢了去。还有你,你也不能让我爹瞧见了。不然这老家伙什么都想要。当了这么多年王爷,还不死。他活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当真正的王爷。”
鹤芊芊咬着小王爷的耳朵,轻轻道:“您放心吧。老王爷怎么比得上你。他哪一方面都比不上你。”
小王爷笑道:“小娼妇,看我不好好治治你。”边说又一把把鹤芊芊翻了过来。
鹤芊芊娇笑起来。
小王爷又道:“你背上的仙鹤真好,我从来没见过。”
鹤芊芊道:“王爷喜欢么?”
小王爷道:“喜欢!怎么不喜欢!是谁给你纹上去的?我要重重赏他!”
鹤芊芊两只眼睛转了转,道:“王爷要赏他?这人刺得我好痛,芊芊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呢。”说罢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辞别王爷,鹤芊芊不日回到冷州。乘车经过极乐坊的时候,她忍不住让车行得慢些。
华灯初上,坊前车水马龙,往来的客人极多。鹤芊芊心中冷笑:“看你们还能得意多久。宁玲玲这个丑八怪,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倒是不容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高人一等的样子,会唱几首曲子,好了不起么?还不是婊子一个。”
美女对于才女的情感向来都是微妙的,倘若对方样貌不及自己,那还好说。倘若对方才貌双全,除了嫉妒,一定要找别的地方贬损一番,才能痛快。
所以一想到雀娘,鹤芊芊心中便充满了怨毒:“海木青不过是个山野女子,陆一老婆子更是丑得可笑,只有这个弹琴的婆娘,凭着一点酒楼饭馆里卖艺的本事,却把叶郎迷得团团转。”
鹤芊芊的父亲在船帮声名虽赫,在帝京却是个小角色。鹤芊芊却凭着自己的本事不但打听到雀娘与小王爷的旧事,还让小王爷拜在自己裙下。
“男人么,心急起来,要什么给什么。”一想到自己布置下的机关,鹤芊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本来么,凭她的本事,便是皇宫也进得,只是她不爱去罢了。
正得意着,鹤芊芊忽然“咦”了一声。只见一名华服公子不知从哪个路口转出来,款款向极乐坊走去,衣饰之精美,步态之优雅,莫说是冷州,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便是连叶空,也比他不上。
尤其是那张面孔,俊极,清极,眉眼流转处,自带十分风流,却偏偏如两泓碧泉般,又是清澈,又是深情。极乐坊前,本来人声鼎沸,大家却忍不住向他看去,街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鹤芊芊也看得出了神。她原本坐在大车中,在街角远远窥视,哪知那公子顾盼回首中,眼神忽然如闪电般捕到了鹤芊芊的所在。
鹤芊芊只觉得他的眼神摄魂夺魄地一烫,跟着又冲自己微微一笑,自己便忽然心口发热,扶着车窗帷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窗帷便跌落下来。
窗帷虽然放下,鹤芊芊的心却仍旧跳着,浑身也跟着发热,她一生流连风月,销魂蚀骨的滋味不知道尝了多少,却从未有这样害羞的感觉,倒像是处女情窦初开,新嫁娘洞房花烛般,不由地暗道:“此人是谁?怎么笑得如此怪法?倒教人心里怪……怪难受的。”
这贵公子便是巨灯岛上阴阳候。今天他做了男子打扮,没想到比起女儿身更有一番英俊多情,他见近处的人们痴痴呆望,在远处车中偷窥的女子又是羞得一闪而隐,哈哈大笑两声,抬腿迈进极乐坊。
招待他的是雁姐。雁姐跟阴阳候一朝相,也是一呆,心道:“天上几时掉下来个美男子。”还好,她见多识广,年纪也大了,连忙道:“老爷有请,老爷贵姓。”
阴阳候微微一笑,道:“鄙姓殷,久闻宁姑娘美名,今日特来拜访。礼金么,一个月前就送到了的。”
雁姐一听,心道这可是个大财主,倒不能得罪了。忙笑道:“里面请,里面请。”一面给他引路,一面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神仙般的人物。
阴阳候心中得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生就非阴非阳,既阴既阳,做女人时,男人固然神魂颠倒。扮做男人时,也可令少女思春,良妇变为淫娃。
雁姐心跳脸热,好容易把阴阳候带上阁楼安顿好,才发现原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宽袍大袖,脸孔用布遮着,紧紧站在阴阳候身后,也不说话,也不坐下,身姿却轻飘飘不似尘世中人。
雁姐一面安排,一面暗赞:“不愧是豪富人家,连随行的侍女都不一般。”
众歌姬知道今天来听曲的竟然有这么一位美貌公子,都忍不住来看个究竟,房门虽然掩上,仍能听见门外压低了声音说话的姑娘们,和她们嗤嗤的笑声。
阴阳候转头对身旁人笑道:“都说极乐坊美女如云,今天咱们就来看看,若是有中意的就带走,省得咱们上山下海的乱找一气,你说,是不是?”
站在他身后的人,便是何星瑶,此刻屋里只有他俩人,听见阴阳候问话,何星瑶仍然是一动不动,也嘴也不张,两只美目向前愣愣瞪视。
阴阳候却不以为意,反倒伸手抚了抚何星瑶的肩膀,仿佛要拍去些灰尘。其实,何星瑶全身衣料崭新,哪里有什么灰尘了,阴阳候抚来抚去,倒像是打理一件自己极心爱的玩具一般。
忽听房门一响,两对女子缓缓步入,宁玲玲走在最后。进屋的女人,见了阴阳候都是面红耳赤,含笑低头,宁玲玲虽然也心跳加快,但毕竟是极乐坊主人,道了声:“殷公子。”微一躬身,便撇开乐师轻悠悠唱了起来,但是目光竟然不敢与阴阳候相接。
阴阳候一面听曲,眼光却在众女身上脸上转来转去,好容易等一曲唱完,阴阳候微微伸了个懒腰,道:“曲子的确不错,冷州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就是长得太难看了,没什么用处。”
宁玲玲脸色大变,众女也都呆了。阴阳候却旁若无人地说:“声音确是极品,可是我也带不走啊,可惜可惜。”
宁玲玲素来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当下把手一挥,高声道:“小女子的相貌令公子不快,这就退下,你们给老爷奏乐吧。”
哪知还不等她走出门外,忽听阴阳候一声惊呼,宁玲玲转过身来,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跳起来奔到乐师队里,正捧着一条手臂啧啧赞叹。
这条手臂正是雀娘的右臂,她刚要伸手弹琴,手腕就给阴阳候抓住了。雀娘脸一红,就要往回里夺,却被阴阳候死死拉住。只见他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把自己手臂凑近了观看,自言自语道:“真像,真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把雀娘从众乐师中拉出来。雀娘给他治住了穴道,全身酸软只得由他拉到榻边。阴阳候一手握着雀娘,另一手把何星瑶的手臂牵起来。
两相比较一番,叹道:“看看,比你的还要美,还要像,恩恩,真是难得。还纹了一只雀儿,呵呵,妙极妙极。”那神情,仿佛恨不得立刻把雀娘身上的胳膊卸下来给何星瑶装上一般。
雀娘心中害怕,忙乱中向何星瑶看去,见她遮住了脸庞,只露出双眼,眼睛虽美,眼神却空洞迷离,说不出的诡异,不由得大叫了出来。
宁玲玲快步回屋,朗声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对我说,别为难下人。”
阴阳候毕竟是贵客,宁玲玲虽然恼怒,却也不愿得罪,但语气当中已是极大的不满。
她天赋异禀,名满天下,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冷州城乃至帝京,真正能惹得起她的人着实不多。这位“殷公子”头回上门,难保不是不懂规矩,不识好歹。
果然,阴阳候听她这么一喝,偏过头来,笑道:“哟,我这是高兴得过了头。在姑娘面前失礼了。”说完,把雀娘的手放下了,却对着何星瑶眨了眨眼睛,又道:“这里人多,咱们可不能乱来。”
宁玲玲一把把雀娘扯到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她相貌本陋,盖上一层冷霜,当真是面色铁青。
阴阳候全当没有看见,对雀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雀娘扭头不理,径自与众乐师退了出去。
阴阳候嘿嘿一笑,又道:“没事,你腕上有刺青,我还怕找你不到么?”说罢便揽着何星瑶,翩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