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上看海的女子

极乐坊中,叶空和晏无忧靠窗坐了,缓缓对饮。

造船上岛的进度不快,叶空一催再催,银子也跟流水一样花出去了,还是需等上月余。眼见海船的轮廓渐现,叶空内心深处竟有些忐忑,正所谓近乡情怯。就像绣娘说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叶空索性看开了,只要船帮不来滋扰,上岛是早晚的事情。于是白天督促工期,晚上便常常找晏无忧听曲闲谈。

他跟晏无忧混熟之后,已不如平日里矜持,此刻倚在窗边,一身青色布衫,一顶书生方巾,头发仍旧是梳得丝丝分明。虽然简朴,却另有一番风姿。

晏无忧坐在对面,酒意已有三分,望海长叹一声。

叶空懒懒道:“怎么?”

晏无忧又是一声长叹,右手持筷轻轻敲击着盛着火腿丝的青瓷小碗。

叶空笑道:“我们的才子大人如此烦恼,定是在忧国忧民了。”

晏无忧道:“忧国忧民是有的,但是谁又来忧心我?”

叶空道:“你也有烦恼?我还当你从不想自己的事情的。”

晏无忧苦着脸道:“怎么没有,大大地有啊。”

叶空道:“怎么?哪家姑娘这么不赏脸,让我们晏大才子这般长吁短叹。”

晏无忧眼睛一亮,抬头道:“知我者莫过于大哥你啊。”

跟着道:“染香楼里有个叫卫儿的姑娘,大哥你可知道?”

“卫儿?”叶空敲着前额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染香楼里这么多姑娘,我哪里记得这许多。”

晏无忧道:“哎,那日我去喝酒,在旁边跳舞唱曲的就是她,唱的是我的《踏莎行》,一身的红衫子,转得满屋子都是红亮亮的。”

叶空道:“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姑娘,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倒是挺白。”

晏无忧道:“是啊,可不是。”跟着抬起头来,出神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以为天下的美人尽在帝京,没想到冷州城里还有这般人物。”

叶空笑道:“你要是喜欢,就常常去罢,她们见了你也是高兴。”

晏无忧道:“怎么没去,只怕去得太多,去也不起了。”

叶空哈哈大笑,道:“晏大才子妙笔一挥,那姑娘们还不都得神魂颠倒了?”

晏无忧呆了呆,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卫儿的倩影,过了好一阵才道:“大哥,你说什么样才算得上是上上等的女子?”

说完,自己先喃喃道:

“一个女子若是人品温柔娴静就可称得上是中等,如果再有闭月羞花之貌,便是上等,如果还别有才华,还就是上上等了。这才华也不宜太过,太过则锋芒太露,就不可爱了。

“只有恰到好处,识我之长又不自鸣得意,那才是锦上添花。我道这世间定然找不到这样的人物,哎,哪知道,那卫儿……”

叶空静静听着晏无忧大发议论,默默觉得好笑,忽然道:“什么中等,下等,只要是你倾心相爱的便是上等。”

晏无忧一愣,忙道:“也对也对。哎,可惜这男女情爱滋味虽美,苦恼也多。让人睡不安寝,食而无味,好生难过。”

叶空笑道:“情到浓时痴如此,痴到穷处愁几多。这是你自己写的罢,看来不假。”

他嘴上虽然打趣,心中忍不住也将自己认识的女子逐一品评一番,从鹤芊芊到海木青,总是不断摇头,忽然想到何星瑶,心中一痛,道:“不对不对。”

晏无忧道:“什么不对?”

叶空面朝窗外,黯然道:“最上等的女子是你既倾心相爱,也倾心爱你之人。”

晏无忧道:“照啊!不过大哥你这般人品,会哪个女子不爱。”

这句话脱口而出,跟着晏无忧也想起叶何两人的旧事,忙调转话头道:“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大哥焉知没有别的可爱之人。不是不爱,是没见着罢了。”

叶空苦笑了一下,说些别的,把话题岔开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觉夜已深了。唱曲的姑娘们都已经退下,晏无忧也醉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叶空饮酒既少,喝茶又多,是以全然没有睡意。窗外好大一轮明月从海面上缓缓升起,照得他颜面雪白。叶空望着月色下的万顷波涛,呆呆出神,远处巨灯岛上蓝光闪烁,明天将是一个大晴天。

忽然听楼上一个女子声音道:“这么晚了,还出来看什么海?”叶空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微微吃了一惊。又听另一个女子道:“就是晚上才要出来看海,你看这月色多美。”

叶空听出来头一个说话的,是极乐坊中的歌女,唤作雁姐,歌喉寻常,年纪也大,向来露面不多。而另一个女子却听不出来是谁。

只听雁姐啧了一声,道:“美什么,冷死了,湿气又大,你要看海,白天来好了。”

另一个女子道:“白天看有什么稀奇,你看这晚上的海多沉静,多开阔。我就喜欢晚上看海,感觉这海好像就是我一个人的。”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叶空不自觉也跟着微笑起来。他也喜欢在晚上看海。一来是因为痛恨早起,二来白天阳光剧烈,往往照得他有无地自容之感。

晚上就安详多了。月色让人安静,黑暗给人安全之感。他听这个女子说得有趣,想要唤起晏无忧,却见他呼呼大睡,只好自己竖起耳朵接着听。

雁姐道:“看你年纪也老大不小,还这样疯疯癫癫,要不是我和你妈有点交情,才不来管你这个疯丫头。”

那女子道:“好姐姐,我大老远从帝京过来,在冷州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不管我管谁?”

雁姐噗嗤一笑,道:“好不客气,谁要管你了。帝京的小王爷要娶你,你怎的不答应?”

女子道:“什么小王爷,我看那是老王爷,还有他爹,老老王爷,四只眼睛都在我身上转来转去,讨厌死了,谁要嫁他。”

雁姐道:“就算你不喜欢他,在帝京能养活你的人还少了?干么偏偏跑到冷州来。”

女子道:“我就是给他们烦得不行,若是天天见他们,我就不用干别的啦。”

雁姐道:“你还要干什么别的?我们女人家,能找个好归宿就谢天谢地了,况且还是我们出来卖艺的,岁月不饶人,看你姐姐我,熬到这把年纪没人肯要啦。”

女子笑道:“怎么没人要?没人要,我要。离了那些臭男子,不是一样的过活?”

雁姐道:“瞎说!快走快走,明天宁姑娘唱曲儿要你弹筝,可别给我弄砸了。快走。”

叶空听见砰砰两声,想是雁姐关了窗户,接着又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两个人走回里屋去了,极乐坊又是一片安静。

叶空单手支着下巴,觉着有趣,不一会儿困意上涌,也睡着了。

再一次在叶府见到晏无忧,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这小子自打跟卫儿相好,便流连染香楼,连叶空邀他来府上喝茶,他也是神魂不定的样子。

叶空一面饮茶一面看晏无忧在座上磨皮擦痒,只觉得好笑。叶空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极乐坊最近可来了新人?”

晏无忧全没听见,道:“啊?”

叶空又问道:“极乐坊可从帝京新来了一个琴师?”

晏无忧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啊!唤作雀娘的是也?”

叶空从没听过这名字,只得“嗯”了一声。

晏无忧道:“我在帝京时便认得她,她好大名气。”

“喔?”叶空装作不经意道:“怎么个有名法?”

晏无忧道:“这姑娘琴艺超绝,名动全城。帝京中的烟花女子争宠相骂的,动不动便道,你以为自己好了不起,论色论艺,总比不过宝怡院的雀娘子去,怎敢轻贱于我?”

晏无忧学着女子声音,扭扭捏捏,逗得周围侍奉他俩喝茶的下人们哧哧直笑,叶空也不禁莞尔。

晏无忧看大家开心,又道:“你们别笑,这个雀娘子的确不是常人。我虽然没福结交一番,倒也在不少宴会场合听过她妙手操琴。那仙乐飘飘,别说冷州城里,就是在帝京也是首屈一指。”

叶空道:“这般人才,怎么不呆在帝京那花花世界,反而到冷州来了。”

晏无忧两手一拍,道:“啊,别的不说,这件事我正好知道。那时我还在帝京,正巧赶上四王爷七十大寿,也请了我吃席。我吃着吃着,只听见堂里鼓乐齐鸣,想是各路贵客送上贺礼,于是就把头探进门去看个热闹。”

正说着,旁边一个奉茶的小厮忽然插口道:“老爷也是贺客,怎么没坐在堂子里?”

这小厮唤作小邓,秋千失踪后,一直是他侍奉叶空喝茶,他手脚勤快,嘴也是快。叶府一向对下人优待,因此主人家说话,小邓也敢插嘴。

但见晏无忧脸一红,并不答话。其实当时,他穷困潦倒,几天没好好吃饭,正肚饿得慌,正好戏班子里的领头跟他交情不错,就把他也带了进去,好歹混顿饭吃。

幸好他还穿了套体面衣服,进了王爷府坐下就吃,也没人理他是谁,那山珍海味,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

小邓不明就里,又问:“老爷送了什么贺礼给那王爷?”

晏无忧干咳一声,不去理他,道:

“我就伸头一看啊,原来是四王爷的大公子,武清小王爷不知道从哪里觅来一把宝刀要献给四王爷。那宝刀一出鞘,寒光四射,满堂的客人都是齐声叫好。

“那小王爷持刀跃到堂前院里,挥手一斩,竟然把水桶粗一棵海棠树拦腰斩断了,那花树哗啦啦倒下来,漫天花瓣跟下雨一般,惊得是飞鸟四散。

“小王爷听了雷般的彩声,更得意起来,又跃到另一棵花树前,正挥刀要斩,忽然听个女子声道:‘慢着。’

“只见雀娘子从乐师舞女的队伍中走了出来,款款道:‘别砍那树了行不行?’

“满堂的客人齐刷刷地看着她,小王爷也是两眉倒竖,问道:‘你是谁?也来管我?’

“雀娘子噗嗤一笑,道:我哪里敢管小王爷,就是想跟您打个赌,给老王爷的寿辰助个兴罢了。小王爷看她是个年轻女子,又和蔼可亲,居然没有生气,反而问道:‘什么赌?’

“雀娘子拖过一张旧琴,在院里盘腿坐下了,笑盈盈道:‘我给大家弹奏一曲,倘若把刚才小王爷惊飞的鸟儿都引回来,小王爷就饶了那棵花树吧。’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是她心疼那棵海棠。也对,那棵海棠冠大如伞,密密开着花朵,竟然连一根空枝都没有,如同一团粉红色的云雾一般,难怪那姑娘喜欢。

“但是再喜欢,也不值得当面顶撞小王爷,我着实给那姑娘捏着一把汗,估计堂上的客人多半也是如此吧。小王爷听后,朝剩下那棵花树看了看,树上一只鸟儿也没有。

“刚才一刀,就算是院外的鸟儿也给惊吓走了,一时半会儿怎么唤得回来,于是道:‘要是你做不到,又怎么说。’

“雀娘子咯咯笑了起来,道:‘那小王爷就把我绑在那树上一起砍了吧。’”

小邓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道:“这姑娘好没轻重,小王爷要砍个人跟踩死只蚂蚁一般,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晏无忧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正要想个什么办法制造个混乱,让那姑娘趁乱逃走。忽然听见琴音响起了。”

叶空道:“想必是美妙得很了?”

晏无忧摇摇头,道:

“那声音根本就不是乐音,高高低低,全是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她从哪里变出一群鸟来,连忙踮起脚去看,发现声音全都是从琴上发出来的。

“那琴不过就是普通的十五弦琴,发出的声音却跟鸟鸣一模一样,先是黄鹂声,又是喜鹊声,还有斑鸠声,接着竟然有数种鸟鸣同时发出,仿佛一大群鸟儿聚会一般。

“我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也不知这姑娘名叫雀娘是不是因为擅长用琴声模仿鸟鸣而来。她弹了不到半盏茶时分,扑啦啦飞来一只黄鹂鸟儿,蹦蹦跳跳只是围着她打转。

“接着又是几只麻雀,跟着什么喜鹊,斑鸠都是一群群飞来,把院子里都落满了,原来她弹的是雌鸟示爱的鸣声,是以把琴声所及地方的雄鸟都给吸引了过来。

“后来在树上,桌上全是鸟儿,百鸟齐鸣,我高兴地拍掌大笑,也没人理我,小王爷脸上却变了色。”

“所以她得罪了王爷,只能逃到冷州来?”叶空道。

晏无忧摇摇头,道:“正好相反。小王爷从此给雀娘迷住啦,非要娶她做小。雀娘大概是不干,所以在帝京呆不下去啦。”

叶空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对话,对雀娘的好感更增,忍不住问道:“那她长什么样子?很美貌么?”

晏无忧道:“她的长相嘛……”他正说着,忽然一怔,接着高声道:“玉珠,你来了。小姐怎么说?”

叶空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姑娘站在厅上,向着叶空和晏无忧福了福,脆声道:“小姐说,晚饭备好了,让晏公子得空就过去。”这唤作玉珠的,是卫儿的使女,受了主人的差遣来传话。

晏无忧忽地站了起来,一边往外奔去,一边道:“使得使得,我这就过去。”转眼已经越过玉珠,奔到门口。

叶空叹了口气,暗道:“重色轻友,就是这样了。”

只听玉珠道:“我家姑娘说了,若是叶大爷有空,也去坐坐。”说罢似笑非笑地抿着嘴看着叶空。

叶空摇摇头,微笑道:“算啦,下回吧。”

玉珠又福了福,跟着媚笑着对叶空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染香楼的姑娘,耳濡目染多了,哪怕一个小丫头也浑身是戏。

叶空却全没看见,心中想象着雀娘被百鸟围绕的样子,静静出神。

没想到晏无忧这一走,又是好几天不见人影。叶空想去极乐坊,但若是一个人去,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尴尬什么。

“你要是没事,就多去陪陪馨儿,干么来我这里,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绣娘说道。一边说一边给叶空沏茶。

叶空道:“馨儿最近不太粘我,总是心不在焉,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绣娘道:“跟你在一块儿,不古怪也古怪了。”

叶空笑道:“你就不古怪啊,我看你正常得很,太正常了。我倒喜欢你古怪一点儿。”

绣娘白了他一眼,道:“馨儿怎么会不粘你。多半是你老是不在,在跟你赌气呢。你回去哄一哄她就好了。喏,我又酿了一罐子山楂,你带过去吧。还有一盒安神补脑丸。你别总是喝茶,喝多了睡不好的。”

叶空接过药丸和山楂罐,随手起开了封皮,想掏一个来吃,却被绣娘打了下手背,骂道:“不正经,连孩子的东西也偷吃。”

叶空道:“谁让你光疼馨儿,不心疼我,多做点不是更好?”

两人正说笑,忽听绣楼上一个笑声格外熟悉,一个女子道:“冷州的绣工像是比帝京还好些,这个花样我就没见过。”

叶空心中大震,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把茶碗也撞翻了,把绣娘吓了一跳。

又听那女子道:“衫子里外都要浅黄色的,不用太费功夫,我喜欢简单些的式样。过两天,我就来取。”

还不等绣娘发问,叶空已经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下了一层,才看见一个黄色的背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长黑的头发在背后披着。叶空连忙赶出门去,门外人来人往,那背影早已被淹没不见了。

叶空过了好一阵才回到绣娘屋里。绣娘嗔道:“怎么忽然跑了?是遇到了熟人不是?”

叶空悻悻笑着,道:“不是不是,想是听错了。没烫着你吧?”

一边说,叶空手里一边收拾。绣娘在旁看着他,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