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个赌局

“叶叔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馨儿光着脚在地上一跺,扎进叶空的怀里。

叶空把她的小脸从怀里挖出来,看见她的嘴还是嘟着,长黑的睫毛一眨一眨,满脸不高兴。

叶空伸手把她的长发拢了拢,她的头发那么多,叶空一只手几乎都握不住。他轻声道:“不乖,以前不都是在家里好好等着我的吗?”

馨儿立刻大声道:“你看这次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叶空哑然失笑,道:“哪里瘦了?”

馨儿忽然伸手把叶空的单衫从肩膀上扒了下来,指着他胸口说:“看,这里瘦了。”

然后又指着他的两肋和肚子,道:“这里,还有这里也瘦了。”馨儿还要往下扒,叶空赶紧握住了腰带,阿阮在旁边早就红着脸,跳开了目光。

馨儿又一头扑进叶空怀里,把脸贴在他光滑结实的胸膛上,道:“再这么下去,叶叔叔会死的。”

叶空又是好笑,又是怜爱。的确,白河峡谷一行,叶空憔悴了不少,但他身子健壮,虽然略略消瘦,却更显得清秀俊美。

叶空揽住馨儿,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我不会死的,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死。”

馨儿仰起头,睁着两颗水晶般的眼睛,道:“真的?”

叶空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道:“当然。”

馨儿又道:“你保证?”

叶空笑着把嘴贴着她的耳朵道:“我保证。”

叶空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弄得馨儿耳朵痒痒,终于咯地一声笑了出来。

阿阮虽然见惯了两人亲昵的场景,却还是周身的不自在。就在这时,金铃响了起来,叶空放开馨儿抬头向门口望去,阿阮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名仆妇走进来,报道:“鹤老板来了。”

叶空皱眉道:“他又来干什么。不见。”

仆妇为难道:“鹤老板说一定要见到老爷。”

叶空道:“就说我在忙,改日去拜访。”

仆妇道:“鹤老板说是史老爷要见。”

叶空脸色变了变,把馨儿从怀里放到地下。史冷潭是船帮之主,但是不出面已经多年,叶空也只远远见过,从未说过话,更没有打过交道。

自打知道星瑶生于巨灯岛上,叶空就决定上岛。然而要登上这样一座诡异之极的岛屿,谈何容易。

船帮是不可能帮忙的,叶空已经吩咐下去自行打造船只,好在他家底雄厚,用料花销均不在话下,比起当年徐远上岛要容易得多了。

上岛的事情,叶空早就叮嘱叶府上下千万保密,师父和陆一夫人在婚礼当晚交代完事情就离开了,如果不是他们,那必定是有人多嘴了。

叶空知道船帮一定不会让他上岛,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于是眉头一皱,道:“好,我去一下。”

馨儿又嘟起了嘴,道:“你又要走了。怎么总是要走。”

不知怎么,馨儿最近总是格外粘人,叶空虽然也觉察到了,但事关重大,只得道:“乖,一会儿回来。”

见馨儿还是气鼓鼓地,叶空又道:“就要过节了,我回来就跟你说今年咱们怎么庆祝,好不好?”

馨儿一听,这才放他去了,却一直送到水亭边上,望着叶空瘦高的背影沿着栈道越走越远。

离开金阁,叶空却不忙着赶去大厅,先是沐浴更衣,又是细细梳理头发。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消瘦,两只眼睛却格外明亮,暗道:“倒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好容易到了大厅,厅中已经站满了叶府的人,大关急得连连搓手,柴管家脸上也难得有些担忧的神色。叶空却悠悠出了口气,懒洋洋地坐下了,用手抚了抚鬓边,道:“让他们进来吧。”

鹤苍生的确是等得急了,他一生中很少有在别人家门口等这么久的时候,更关键的是,他也就罢了,但是后面车里的人,是等不得的。

在叶空沐浴更衣的这一个时辰里,鹤苍生不住往后面的大车看去,大车里面丝毫没有动静,那厚重的黑帘别说是掀起来,就是动也没有动一下。

虽然如此,鹤苍生背后的冷汗却流个不停。

鹤苍生原本就恨叶空入骨,好容易进了门,一腔怒火正好发作,却眼前一花。只见叶空斜倚在榻上,一身白衣犹如银光笼罩,金冠流光,玉带生辉,顾盼间颇见威势,更有说不出的风流多情。

叶空举起茶盏,遥遥对鹤苍生一敬,微笑道:“鹤老板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此刻厅上虽挤得满满,却好像忽然只剩叶空一人,天地虽大,万千的宠爱仿佛集于叶空一身。多少灵秀气质,日月光华,才能造出这样一个骄傲的男儿来。

鹤老板见状,忽然说不出话来,张口结舌地站了一会,才道:“那个……那个,史老爷到了。”

只听轰隆隆车轮滚动,一辆大车停在厅外,车上并无特别装饰,四周都围了黑毡厚帘,看不出车内的状况,拉车的两匹黑马神骏非凡,比寻常马匹高出一半,口鼻中似要喷出火来。

厅上的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想看看这船帮的一号人物到底是何模样,连阿阮也忍不住挤在人群中,踮脚探望。

车到了门口,却没有人下来。忽然,从车后走上十六名大汉,个个黑色劲装,胸口绣着金色的飞鸟图形,却不见那天在码头打了晏无忧的周大山。

十六名大汉走到大车周围,突然伸手把车厢抬了起来。这时众人才看清,原来这大车的车底盘和车厢是分开的。饶是如此,车厢想必也格外沉重,十六名大汉却抬得毫不费力,连毡帘也没有震动半点。

大汉们迈过门槛,如同抬轿子一样把车厢抬进大厅。厅中的人都纷纷向叶空看去。自打叶府建成,还没有人能坐着轿子进到厅来,史老板这阵仗显然是在示威了。

叶空却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轿子,自顾自喝着茶。十六名大汉走到厅中心,忽然单膝跪地,把轿子放在自己膝盖上,他们高矮一模一样,放下后轿子仍旧是四平八稳,这时帘子才掀开,一个男人迈了出来。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那男人五十开外年纪,一身锦袍黑得闪光,胸口用金线绣了飞鸟图形,右手五个手指上有四个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

他两鬓已见斑白,眉间眼角也略有皱纹,却鼻挺眉直,肩宽胸阔,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如刀锋,颌下一丛短须修建得整整齐齐。

他和叶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穿白,一个着黑,却都是一般地风姿卓越。他精光四射的眸子在大厅里转了转,众人虽明知他是敌人,却也忍不住心折,个个道:“所谓人中龙凤,不外如是。”

更有人暗暗想:“叶老爷若是上些年纪,必定也是这般威势。这船帮老板年轻时,多半跟我家老爷一样俊朗。没想到,这样的人才,世间竟然有两个。”

众人正感叹时,十六名大汉片刻间把车厢放倒,竟然搭成了一张座塌,乌木黑毯,与叶空的座塌齐高,相距也不远。有钱人出门,自带沙发,这样的排场阿阮哪里见过,只看得啧啧称奇。

史冷潭一震衣摆,坐了下来。虽然坐着,却如虎踞龙盘,无人敢贴近其身周。

叶空还是靠在榻上,唤道:“上茶。”

茶上来了。琥珀色的茶汤浓香扑鼻,整个大厅的人闻了都是精神为之一爽。史老板抬手饮了一盏,终于开口缓缓道:“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人人都听得清楚。又听他道:“叶老板可知我身上为何要绣飞鸟图形?”

他虽然问了个问题,却马上自己回答道:

“这是东海白鸥。我年轻时出海,迷了方向。一个人漂在小船上,白天烈日烤得甲板滋滋作响,皮肉也要焦了,晚上寒风刺骨,我光脚蜷在船头,只恨自己死得太慢。后来清水食物都慢慢减少,我船上无网可捕鱼,四周茫茫都是海水,却没一滴可喝。”

说到此处,史老板端起盏来又喝了一口茶,似乎还对当年的干渴记忆犹新。冷州城中大多数人都出过海,在海上漂泊等死的滋味人人都恐惧入骨。

听史冷潭又道:

“一天我平躺在甲板上等死,忽然天上来了一小片影子,有只白鸥大概是飞得累了,跟着飞了一会儿,就停在我船上。

“我刚坐起来,它就又飞起来,前前后后总是不离开我,我知道白鸥归巢终究是要回陆地上,便赶紧调帆转舵,跟着它走。它也像是懂事,每天夜里到船上休息,白天给我领路。

“茫茫大海,要不是有这么个鸟儿为伴,我不饿死渴死,也会发疯。于是一路上,我便跟它聊起天来,我称呼它为‘鸥兄’,也不知他称我什么。”

众人看他说得温馨,都是莞尔,暗道:“都说船帮的史老板是如何毒辣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十分可怕。”

“后来食物清水更加少了,陆地还不见踪影。我灰心丧气之极,不过想到与鸥兄一起死了也干脆,于是自暴自弃起来,干脆放任小船在水里乱飘。”

众人虽然都知道他没死,但是听到此处也纷纷替他担心。

“哪知道,又过了两天,天边出现一道黑线。我心也要跳出来了,两手趴在船舷边拼命往天边看去。要是看错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到底,铁定当场就跳到海里图了自尽。总算谢天谢地,那道黑线越来越粗,是陆地无疑了。”

全场的人正要松一口气,又听他道:“可惜,我船上的帆桨都给打坏了,要慢慢漂到岸边至少还得四五天,我的清水食物已经全都吃完,人也瘦得如同骷髅一般,别说四五天,就是一两天也熬不过去了。”

这时,他顿了顿,缓缓说道:“所以,当天晚上,趁鸥兄落到船头的时候,我悄悄把上衣解了下来.……”

还不等他说完,阿阮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史冷潭此刻两眼放光,道:

“我那上衣被风吹雨打,烂得跟渔网一样。我久不吃饭全身酸软,万一让鸥兄飞了起来,我就再也抓它不到了。

“于是我把上衣张开,用了全身的力量扑过船头,我这一扑已经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过了好半天才挣扎起来,发现它已经被我压死在身子下面了。”

众人一片愕然,虽然只是杀死一只鸟儿,听者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惊恐。阿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水。

又听史冷潭啊道:“鸥兄跟我一样不吃不喝,身子瘦得跟干柴一样,但是我靠着生吃它的血肉,连爪子也都嚼碎吃了,才撑到靠岸。”

一片沉默中,叶空冷冷道:“好个知恩图报。”

史冷潭却毫无愧色,道:“我死里逃生之后,就把鸥兄绣在自己的前襟上,就是为了不忘记它的恩情。它不过是一只小小鸟儿,我能够因它而活,还成就了这份产业,养活船帮上下几万人口,它也该心甘情愿。”

叶空低头饮了一杯,慢慢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是那只鸟儿,就不会这么想。”

史冷潭眉头微微一皱,真是不怒自威,道:“叶老板也是能人,怎能以禽鸟自比。这份家产,非兢兢业业,才华出众者不能成就。弱肉强食,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史某人虽然高攀不上,但总是盼望结交像叶老板这般人才。 ”

叶空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竟然微微伸了个懒腰,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我只是运气不错?”

这下子满屋的人都能看出史冷潭已经微微生气,只是涵养功夫极好,并不发作,只道:“运气好?”

叶空道:

“对,我不过是个爱茶之人,继承了一大笔家产,又碰巧有点买进卖出的本事,才有今天。

“倘若这世道上写字买画最能挣钱,那我真是一筹莫展,倘若我不是碰巧到了冷州,又赶上这些年茶叶生意好做,我还是我,恐怕连那只鸟儿也不如,只能当山里的野兽。其他的人发达起来,多半也是这个道理吧。”

最后这句话,史冷潭听着格外刺耳。他一向自视甚高,只觉天下无事不能为之,于是阴沉着脸道:“你非上岛不可?”

叶空道:“对,非上岛不可。”

史老板道:“要是我劝你不去呢?”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了。如果叶空执意上岛,那便是公然与船帮为敌,如果船帮想要与叶府为难,那也没那么容易。满厅的人没想到两人这就针锋相对起来,都是屏气看着叶空如何回答。

叶空静静看着史冷潭,忽然露出一抹微笑,道:“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这一下,连史冷潭也有些意外,道:“打什么赌?”

叶空随手捏了一只茶杯放在案上,道:“把茶杯倒满后,你我轮流往杯中放一枚铜钱,谁放的时候茶水满出来,谁就输。要是我输,从此不再提登岛一事,要是你输了,就请回罢。”

史冷潭久历江湖,此刻盯着叶空的眼睛,却想不通这个男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说实话,他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叶空会有这么一份家业,更不能理解为何他有了这么一份家业竟然要跟船帮作对。

要说叶空商场得意,可他分明就是一个公子哥儿,要说他浑浑噩噩,可又武功超群,言谈中又是对自己相信的事情笃定之极。

史冷潭冷冷道:“为什么要打赌?”

叶空忽然咧开口,笑了起来,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觉得我运气不错。”

这一番话听得众人背后冷汗直流。史冷潭脸色变幻了一会儿,哑声道:“好,我赌了。”心中暗道:“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