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叶空的婚礼
在叶府闲居的时间虽长,阿阮可没把医术撂下,施针用药还是跟从前一般精熟。床上躺的这人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虚弱,又受了极重的湿毒,兀自昏迷不醒。阿阮用白布沾了冷水抹在这人额头上,小心至极。
她自小学医,更是天生一副慈悲心肠,最见不得人生病受苦。擦完额头又把被脚掖了掖,刚想放下帐子,这人忽然动了动。阿阮连忙道:“怎么?可好些了么?”那人嘴巴张了张只是出气,仿佛比刚才更加虚弱了。
阿阮皱着眉头单手去搭他脉搏,却听他呀呀两声似要挣扎着说些什么。阿阮连忙伏在床边,那人又低声咕噜两句,阿阮道:“别急别急,慢慢讲。”说完把头凑到那人面前。那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又说了几个字。
阿阮眉尖紧蹙,侧过头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只听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 亲一个吧。”
阿阮大窘,立马直起身子来,嗔道:“你这个人!”床上那人是个干瘦老头儿,正是叶空的师傅向会飞。
他此刻躺在暖被之中,看着阿阮羞得两颊飞红,手脚虽然酸软,两只眼睛却欢喜得骨溜溜直转。
他早就醒了,眼缝中看见阿阮温柔美貌,便忍不住调戏一番,憋了半天,装成半死不活,此刻终于忍耐不住大笑起来,说道:“老头儿我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服侍着。你是谁?是叶空那小子的小媳妇儿么?”
阿阮一听,脸更红了,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是叶大爷让我照顾您的。”
叶空两月不归,一回来就奔去码头,把一个昏迷的老头儿扔在家里让阿阮好好照顾,却也不告诉她这人是谁。阿阮虽然莫名其妙,但只要是叶空交代的事情她总会好好做就是了。
此刻这老头儿忽然醒了,阿阮顿时不知所措,举头四望,周围一个人影也无。她站起来往门外看看,外边也是没人,只有隐约一点人声乐声从远处的叶府大厅传来。
阿阮心中纠结是否要马上跟叶空报告,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回到屋里,终究是不放心把病人独个儿留下。但是跟这么个古怪老头同处一室又是紧张至极,想来想去只好找张离床比较远的椅子坐下了。
向会飞躺了几天,又加上阿阮妙手诊治,当下坐了起来,道:“叶空呢?叫叶空来见我!”
阿阮轻声道:“我也不知叶大爷现在在哪?”
向会飞道:“怎么?你不是他的小媳妇么?”
阿阮把头垂到胸前,道:“老前辈,您别,别瞎说了。”
向会飞摸摸胡子,道:“也是,这小子古怪得很,谁也看不上,偏偏喜欢……”
说到这,他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又嚷道:“叶空到底干什么去啦,怎么还不来?”
阿阮往屋外看了一眼,黯然道:“叶大爷今天娶亲,怕是没工夫过来了。”
叶府大厅虽然人来人往,却半点没有办喜事的样子。叶空喜欢冷色,大厅全是素雅摆设,此刻连一张喜字也无,叶空本人也跟往常一样白衣金带,斜靠在榻上饮茶,桌上既无饭菜也无酒浆。
大关在一旁坐立不安,总觉得该帮点忙,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想要去跟叶空说两句话,也是不敢,只好在心中暗暗纳罕:“老爷要成亲了?怎么也没个动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没着手处,厅外乌泱泱进来一大票人,个个穿红戴绿,叮叮咣咣抬进来好些东西。大关双眉一扬,喝道:“都什么人!怎么……”
刚喊了半句,大关忽然看见领队的竟然是柴管家,于是后半句硬生生咽了下去,斜眼看了看叶空,叶空面无表情,只是喝茶。
柴管家领进来一批,又进来一批,搬进来的箱子把大厅的空地都快占满了,忽然人群往两边一分,陆一夫人身着大红喜服,走了进来。大关躲在叶空身后,看得下巴直掉。
上一回这大厅里进来的新娘子是鹤芊芊,那凌波微步,衣裙飘飘,这回陆一夫人也是全身着红,却没有披戴盖头,地动山摇地走了进来,脚底咚咚直响。
她走到厅心,抬头望了望四周,摇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惨淡淡冷清清,成什么样子。家里没个女人果然是不行。”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叶空说的。
“我给布置布置,行么?”陆一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叶空这时才抬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关冷汗都流下来了,心道:“老爷居然还能笑出来。”
陆一夫人心花怒放,大声道:“干活!干活!都傻站着干什么呢!”众人立刻开箱揭盖布置起来,请来的锣鼓乐手也拉开架势,大厅中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陆一夫人两手叉腰,指点高挂灯笼,端看张贴喜字,催促平铺红毯,俨然把自己当做主妇看待了。
虽说哪有新娘子婚礼当天上阵布置新房的,陆一夫人想着自己也算二婚了,年纪也不小,就不计较了。况且叶空撒手不管,自己总不能委屈了自己。
想到这些,陆一夫人的心也就平了。“能进叶府我就心满意足了,”她想着,心中竟然也砰砰直跳。
陆一夫人到底是有家业的人,不多时就把叶府大厅打扮得喜气洋洋,红烛高烧。陆一夫人看来看去,只觉得叶空的一身白衣有些刺眼,又不敢叫他换了,只好把箱子里的新郎服饰让贴身丫头送了过去。
丫头也不敢跟叶空说话,只好把衣服搭在榻边。叶空从头到尾都自顾自喝茶,也不去看那红得发亮的长袍,但也不让人把它移开。
乐队已经吹打起来,司仪,贺客都是陆一夫人请的,站成两排把叶空夹在中间。叶空好整有暇地又饮完一泡,才站起来抚了抚鬓边,道:“那就开始吧。”
陆一夫人在拉上盖头的最后一瞬间,看着叶空在自己身旁长身玉立,侧面鬓角乌黑,眉眼如画。虽然从不曾看自己一眼,陆一夫人已经心驰神摇,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丑恶模样,仿佛已和他成为了神仙眷侣。
大关给挤在人山之后,心想:“不是吧,难道老爷就这么跟她成亲了?”忙踮起脚来到处张望,却发现人群之中除了叶空和柴管家,一个人都不认识。
叶府上下的仆人随从都给陆一夫人打发去了厅外干活。其中有个叫秋千的伙计,本是厅上服侍叶空烧水煮茶的小厮,现在被使唤去把堆在厅外的空箱子搬走。
秋千搬得叫苦不迭,心道:“难道以后这个丑女人就要变咱们的老板娘了?”只听厅中一阵锣鼓喧嚣,司仪的唱礼声已经远远传了出来。三拜之后,叶空就是有妻室的人了。
秋千长叹一声,又蹲下去搬箱子,忽然眼前出现一双赤脚,小巧如玉。秋千往上看去,只见青色的布衣布裤包裹着一个玲珑身段,衣裤边上都用金丝绣了花鸟图形。再往上看,乌黑的头发紧紧盘成一个髻子,头上插满翠绿的花朵。
秋千从没见过绿色的花朵,细细一看,原来都是精致的稠花,朵朵花瓣肥厚,都用金丝勾边。这姑娘全身上下虽然都是冷色,却夺目耀眼之极。
秋千又是惊讶又是莫名其妙,暗道:“这谁啊,干么穿得花花绿绿。”再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姑娘后面跟着两头巨獒,一头雪白,一头火红,鬼影般悄无声息地走着,四只眼睛闪闪发亮。
大厅中叶空和陆一夫人正要下拜,忽听背后的客人一片惊叫。
叶空回头一看,只见两头巨獒垂着舌头踏进厅来,宾客们纷纷往两边退让,杯盘碗盏打碎不少,于是皱眉道:“今天我成亲,你来干什么?”
众宾客只听一个风铃般的声音答道:“成亲好呀,成亲怎么能没有新娘子?”宾客们听了这句话心中都是麻酥酥的,方才还避之不及的,此刻都踮起脚来看来了什么样的人物。
厅中正是海木青,俏生生地站在两犬之间,脸上带着浅浅的小酒窝,甜甜问道:“竹溪的女子出嫁都穿碧色嫁衣,我还是头一回穿,叶郎,你说我好不好看。”
十个宾客有八个都从心底里赞出来:“好看好看!”还有两个还在人群后挣扎要看看这声音又甜又娇的女子是怎么个美法。
叶空却道:“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喜欢你的,你走吧。”说完竟然转过身子,背对众人。
海木青脸上还是带着笑,眼里却没了笑意,头上的绸花不住颤动,大声道:“我就偏偏要你喜欢我!”
两头巨犬也跟着低低嘶吼起来,宾客中又是一阵惊叫。海木青往前走了几步还待要说,忽见大关闪在身前,张手拦住自己。
从海木青进来,大关就大吃一惊,暗道:“这姑娘好不知轻重,这种场子也是砸得的?”于是赶忙挤过人群站在离她不远处,此刻眼看冲突已起,顾不得自己身份低微赶紧出手阻拦。
果然听海木清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她此刻脸上已经无笑,双犬也蓄势待发。大关素来胆小,此刻却岿然不动,轻声道:“海姑娘,这里这么多人,你单枪匹马又能讨到什么好处?还是先回家去,回头咱们再想办法……”
两犬看他拦路,不住逼近,一面磨牙舔嘴,大关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给双犬逼到墙边,脸上热烘烘的都是双犬嘴里的呼气,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海木青却不看他,只是盯着叶空的背影,凄然道:“来不及啦,我再不来,叶郎就要被这个老妖婆抢走啦。”
话音刚落,大关忽然眼前一道红影闪过,跟着海木青就向后摔了出去,只见陆一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厅中,把盖头一扯,骂道:“小贱人,找死么?”
自打海木青出现,陆一夫人便蓄势待发,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叶空正背对众人,柴管家也离得甚远,双犬还在墙角监视大关,竟都没有时间相救。
海木青不知陆一夫人厉害,千钧一发之际往右避去,虽然躲开胸口致命一击,左肩却被狠狠拍上,当下痛得脸色惨白。
叶空一惊,心道:“看不出陆一夫人还有这般身手,这门亲事不单单是笔交易,不知船帮还有什么安排。”
双犬看主人受伤,忽然发起狂来,一红一白都向陆一夫人扑去,陆一夫人向后飘出几尺,双掌一错便要迎敌,但是双犬来得凶恶。
叶空顺手抄起两个茶碗掷出,红犬脑门中了一记,顿时嗷呜一声翻滚在地,白犬却在半空仰头避开,虽然给打中了胸口仍旧恶狠狠地朝陆一夫人扑来。
眼看白犬毛发膨胀,嘶吼如雷,叶空等人都是相救不及,陆一夫人脸色已变,众人也惊叫起来。
叫声刚出了嘴巴,只见一个灰影闪过抱起陆一夫人落在远处。白犬扑了空,四只铁爪抓得满地石屑纷飞,它转身要再行扑击,却嗷呜一声前腿软跪在地。灰影子笑道:“你这畜生,还要翻天么?”
叶空和陆一夫人同时变色,一人叫道:“师傅!”另一人叫道:“师兄!”
那灰衣老头儿不是向会飞是谁。阿阮照顾他半天,此刻追在他身后,奇道:“这怪人怎么会是叶大爷的师傅。”
众人朝向会飞看去,只见他枯瘦如柴,只穿了件短褂露出两条鹭鸶般的细腿,却抱着一个肥大火红的女子,模样甚是滑稽。
向会飞把怀中女子往地上一放,却发现放也不脱,转眼看去只见陆一夫人满脸鼻涕眼泪把浓妆冲得纵横交错,两手紧紧抱住向会飞的脖子,哽咽道:“飞哥,你终于来接我了。”
向会飞大喊一声,把她扔了出去,叫道:“我是救你性命,可不是来跟你相好。”说罢发足奔去里屋,陆一夫人打个筋斗也追了出去。
众人看这一男一女撇下满屋宾客兀自去了,都面面相觑。
这时又听海木青道:“叶郎,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惹你讨厌,你……”
众人又朝她看去,只见两犬已经爬起,守护在她周围,海木青右手握住受伤的左肩,痛得嘴唇直抖。
大关看得不忍,想去扶她一把,刚迈步,红犬满身毛发便炸了起来,喉咙低吼,牙也龇了出来。两只红眼瞪得有铜铃大小,似乎在说:“你敢碰她试试?”
大关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走,只得口里道:“姑娘,你……”
叶空瞧着她受伤,也是不忍,口里却道:“你受伤不轻,还不快走。”
阿阮喊道:“海姐姐!”跟着从人群中抢出,要给她医治。
海木青避开阿阮,盯着叶空道:“你当真半点都不喜欢我,半点都不关心我?”
叶空缓缓把视线移开,漠然不语。
海木青喃喃自语道:“知道你要娶那个女怪物,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来救你一救,我不相信,你当真半点没把我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海木青忽然大声道:“我今天既然来了,就非要嫁人不可,你得给我做个见证!”众人听后都是哑然失笑,哪有姑娘拼了命非把自己嫁出去的。
叶空道:“什么见证?”
海木青右手一指,喝道:“我今天就要嫁他!”那细白的手指却指向大关。
大关登时瞠目结舌。他本来站得靠海木青最近,此刻却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海木青俏眉一竖,喝道:“怎么?我配不上你么?” 她刚才抬手牵动了伤处,此刻痛得直吸冷气,却咬牙忍住。大关双手乱摆,忙道:“不是不是!”
海木青又问:“那你要不要娶我!”
大关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呆呆道:“不成不成,这个不成的。”
海木青向前两步抬手给了大关一个耳光,喝道:“什么不成!”她用力过后脸色更是惨白。大关全不招架,半边脸顿时起了五道指印。
海木青又问:“你到底娶不娶我!”
大关结结巴巴道:“别,别……”
眼看海木青又扬手要打,大关简直想给这个姑奶奶跪下了,颤声道:“别,别再动啦。”
叶空仿佛全没看见,淡淡道:“大关,你既然是叶府的人,成婚的花销一概由叶府来出。若是海姑娘想嫁进叶府,咱们决不能亏待了人家。若是大关想跟着海姑娘回竹溪安顿,叶府也是一般地重礼相送。老柴!”
柴管家应声而出。叶空道:“把西边的大厅收拾出来,夫家的婚礼在那边办,日子让他们自己挑吧。另外把磁器口那两家酒楼和绸庄划到大关名下算是我的贺礼。”
跟着又温声对大关说:“大关,叶府的马场只要你愿意还是交给你打理,别人我也不放心。”
接着终于把眼神转到海木青脸上,淡淡道:“恭喜两位。”
海木青呆呆看着叶空站在众人之上,风姿卓绝,气度闲雅,虽然嘴里安排得头头是道体贴入微,那俊美的脸上却冷冷不见半点真情流露。海木青心中顿时如万剑戳刺,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大关刚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被海木青甩了一个耳光,另半边脸也肿了起来。海木青喊道:“谁要嫁你!”然后又对着叶空道:“叶空,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我这辈子喜欢谁才嫁给谁。不是你不要我,是你根本配不上我!”
说罢海木青转身向外奔去,到了厅外,她翻身爬上红犬犬背,右手揽住犬头,受伤的左手仍旧软软垂在身旁,一人两犬瞬地便隐没在林间。
大关呆呆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迈了两步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才好,脸上十个手指印仍旧隐隐作痛。
众人看着海木青边哭边奔,惊讶之余也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