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叶空生了病，一场高烧过后，连神智都模糊了。在干渴中醒来后，发现床头小几上摆着个粗短的竹筒，插了几只兰花，噩梦煎熬中他曾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想来就来自于此。

回忆中，木楼一面墙上开着两个大大的窗户，水帘半卷着，依然能看见屋外的绿树，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不一会儿，木门吱嘎一声，何星瑶手托木盘迈进屋来，盘中盛着米汤、糕饼等物事。

叶空连忙躺平了，胸膛起伏不已。正当何星瑶走进，他吭哧一笑，翻身坐起。

何星瑶吓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只得把糕饼塞在他手中，不去理他。叶空拿着点心咬了一口，只见糯米糕又白又细，中间夹着红豆沙和山楂泥，酸酸甜甜，可口之极。

师父虽然待徒弟三人甚好，但毕竟是个男人家，少有顾及热汤热水的时候。反而是何星瑶对三个爷们照顾有加。叶空在这简朴整洁的木楼里，暖被环身，热食在手，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何星瑶虽年轻貌美，但整日除了练功就是操劳家务，这几天又赶上师弟生病，眼下总有一圈微微泛着青色。但叶空却最是心疼这圈青色。

当时他才十多岁，还不懂爱情滋味。若干年后，当何星瑶雨夜投奔，叶空在她床头如痴如狂时，也就是看到她倦极的脸上浮现的淡淡青色，那么虚弱，那么憔悴，那么需要人保护。

何星瑶看他吃得香甜，却又恼他调皮，于是说道：“早知道，饿死你好了。要不是这般不正经，也不会病成这样。”

叶空道：“我知道，你就是喜欢这种不正经，对不对！”他说完便伸手抚了抚鬓边，头发却仍旧是乱糟糟的。

何星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手打开他头发，细细给他梳理起来，一边梳一边道：“看你睡得多乱，我每次给你梳头总也找不到璇儿，都说头上没璇儿的人最是不正经。我就是不喜欢你不正经。”

叶空当时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后来才发现，何星瑶说的都是真话。叶空虽然不坏，若论踏实稳重，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大师哥徐远。

早年师父请了村里的宿儒交徒儿识字，三个孩子中，徐远领悟得最多。一日，先生上课，正教着“入则孝，出则悌”，让叶空说下句，叶空贪玩懒学瞠目不知，半天才答道，“棍打虎，虎吃鸡？”头上立刻挨了一戒尺。

眼看着戒尺打过他便移到何星瑶头上。何星瑶也是不知，又怕挨打，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忽然感觉背上一动。

原来是坐在身后的徐远偷偷在她背上把答案写了出来，奈何“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笔画实在太多，何星瑶哪里辨别得出，只好勉强答道：“谎而信……”

先生正举尺要打，忽然徐远站起来对着老师一揖，说道：“是我写得不好，老师要打就打我罢。”既是不打自招，又是大义凌然的样子真是让先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场风波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何星瑶的心中处处都是大师哥的温柔体贴，叶空却不自知。

“星瑶，星瑶……”此刻叶空心中全是往事，眼前也一片模糊。除了何星瑶，世界上再没人知道他头上没有发璇儿，骷髅头虽然沉默，却给出了一个最惊心动魄的答案。难道星瑶沉入江中，并没有死？

孙猴儿没注意叶空脸色大变，兀自骂骂咧咧，跟着投了两块石头，牢中传来呜呜之声，想是被砸痛了。孙猴儿还待投石要打，叶空喝道：“慢着！”

跟着道：“多少钱？”

孙猴儿一愣，跟着眉开眼笑，道：“叶老板不愧是叶老板，仗义疏财的美名我是久仰了的……”

叶空不等他说完，又道：“你要多少钱？”

孙猴儿嘿嘿一笑伸出五个手指，道：“五……”又看了看周围的喽啰们，“五”了半天终于道：“五千两。”

旁边的瘦子忽然插口道：“黄金。”

孙猴儿也补道：“对对，五千两黄金。”

话音一落，众人一片欢呼叫好，猕猴也跟着吱吱乱叫。

叶空想也不想，答道：“好！”

孙猴儿一干人等却忽然安静下来了，原来他们发了这笔横财，反而欢喜得傻了。五千两黄金虽然不少，对于叶空来讲也就是一季茶园的收成，对于孙猴儿等人却是想也想不到的巨财。

原本他想狮子大张口，没想到叶空答应得这样干脆。孙猴儿只是后悔要得少了，正要想办法再叫个高价，骷髅头却突然“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完全不是刚才回答问题的样子，反而像有什么话要说。

孙猴儿听得烦了，猛地又扔了一块石头下去。叶空连忙喝道：“住手！”哪知，石头扔下去了，骷髅头却叫得更响。

叶空大声道：“钱我会给，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孙猴儿大笑说：“大老爷，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等你带人走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猕猴见主人得势，自己也得意起来，勾住山石的尖角荡来荡去，不时作势对着叶空抓挠几下。

叶空道：“各位既然认识叶空，自然知道叶空的住处。不放心的话，自可到叶府来取。”

众人仍旧是大笑不止。孙猴儿道：“只怪叶老板本事太大，还是先给了钱，我再放人。”

此刻骷髅头叫得更加急了，哒哒哒，哒哒哒……声音不住在山谷中回荡。敌人环伺中，叶空只是盯着它，心乱如麻：“是星瑶吗？她在让我赶快救她吗？星瑶？星瑶！”

忽然，叶空手臂一长，众人只听一声尖叫，转眼只见那猕猴的脖子已经给叶空抓在手里。他出手如电，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清他是怎么抓住这猴子的。

孙猴儿刚才还在嬉皮笑脸，忽然也像被人捏住了一样，高声喊叫起来，众人也纷纷喊叫。

孙猴儿想要跳下峰来，却好像又怕叶空伤害猴子，硬生生地忍住了，大叫道：“你……你干什么！”

叶空冷冷道：“放人。”

孙猴儿又惊又怒，呸了一声道：“不放！”说完，跟着一口浓痰吐向石牢。

叶空忽然心里像被割了一刀，手上加劲，猴子顿时两眼翻白。孙猴儿再也顾不得石牢中的人，飞身跳下峰来，两只瘦骨伶仃的手疯狂地厮打叶空，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嘶声道：“放开！放开！”

他拳脚虽快，怎能敌过叶空。叶空冷笑不语，单手架开来招，另一手仍旧是捏得猴子四脚乱动。

孙猴儿满脸眼泪鼻涕，喊得声音都哑了，拼命去掰叶空的手，可是哪里能撼动半分？眼看叶空手擒猕猴，一步步向石牢走去，猕猴儿两眼翻白，头垂向一边，再也叫不出声了。

孙猴儿忽然转头呼啸一声，只见一个喽啰哗地点燃一丛茅草，向石牢里扔去。茅草里似乎加了什么药剂，顿时黄烟大作，也不知有毒无毒。

这原本是孙猴儿预备下，防止叶空抢人，此刻见爱猴被擒，绝望之中竟然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招数。

黄烟滚滚，很快从牢中蔓延了出来，牢底传来呜呜数声，似乎有人被呛得厉害。

一想到星瑶在牢底受苦，叶空心神大乱，心一狠，一掌震开孙猴儿，一手咯咯两声捏断了猕猴的喉管，把死猴子像块抹布一样扔到地上。

孙猴儿不顾重伤，扑地跪倒，抱起猴子软趴趴的尸身不住亲吻，大哭起来。

其他的喽啰逃散大半，剩下敢上来拼命的，都被叶空用重手法震开，不知死活。

叶空跃上石峰，已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连忙凑近石缝大喊：“星瑶！星瑶！”牢底传来些声响，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也是极为痛苦。

石缝上压了一块巨石，叶空使出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只擦得满手都是鲜血。情急之下抽出斩月刀朝巨石劈去，几道火花闪过，仍旧是一道裂缝也无。

浓烟仍旧不断冒出，叶空几乎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环顾四周，从地上捡起一个人来，重重摔在石缝边上。这人正是方才站在孙猴儿边上的瘦子，他被叶空震断了肋骨，正痛得嘶嘶吸气，只得用了最后的力气说：“大爷饶命，我妈，我妈，还等我回去……”

叶空揪住他衣领喊道：“打开！”

瘦子颤抖着手朝大石下面摸去，叶空看得仔细，忙把瘦子一脚踢开，自己伸手过去，果然摸到一个铁把手。他大喝一声，猛力一扳，巨石终于嘎嘎翻开，露出洞口，冒出来的浓烟更加多了。

叶空朝下大喊两声，并没有回应，更是心急如焚。他回身看见骷髅头，连忙一把把上面的细绳扯了下来，他往上提了几提，只见细绳下面又系了条粗些的绳子。

叶空大喜，对下面喊道：“星瑶！星瑶！我拉你上来！”

他牵动绳子，感觉另一端已经系牢，急忙使出全身力气向上一挥。绳子那一端的人果然很轻，被叶空这么一扯，竟然飞出石牢，落在地上。

叶空在一扯之下，自己也跌坐在地，眼前滚滚都是浓烟，急忙用手向前摸去。爬了好几步，总算在烟雾缝隙中看见了救上来的人。

他适才手忙脚乱，此刻却猛地停顿住了，神色说不出的凄然欲绝，哽咽道：“你……我道你早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