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诗人被打

晏无忧也没想到自己会挨打。秀才遇到兵,即便有理讲不清,也不至于挨打罢。

眼看一年将尽,功名又是无望,晏无忧虽然名为“无忧”,却也烦恼得紧。

一日晚来风劲雨疾,晏无忧一宿不好安睡,忽然福灵心至,悟道:“考取功名不外乎是为了造福天下黎民百姓,我既有经世济民之才,又何须出将入相,且去放手大干便是了。”

想通此节,晏无忧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碰着屋顶横梁。他居无定所,除了偶尔去叶空家留宿,平日借住在极乐坊一间小阁楼上,屋顶极矮,房间也小,还堆满杂物。叶空几次说要资助他有个正经住处,他总是不愿。

此刻他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脑中全是自己的大计划:“英雄不问出处。若是没有真才实学,黄金榜不过就是废纸一张,我考来又有何用?啧啧,我从前怎么没有想通此节?太也钻牛角尖了。”

他越走越快,手心冒汗,心中只在想:“我定然要干一番大事业,不但要造福一方,更要为读书人之表率,须让天下人知道,为国为民,匹夫有责,非有功名者才能参与。不过,不过,我到底干什么好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实在是大大的难题,因此越发努力地想来想去,不时踢翻篓筐,绊倒矮凳,自己全没在意。晏无忧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干,但是细细想来好像什么都不能干。

本朝虽然国力昌盛,四海太平,但是问题也有不少:北方有敌国虎视眈眈,晏无忧从没去过,对带兵打仗也一窍不通。

南方多洪涝灾害,但是人力如何胜天?西边民穷地薄,疾病横生,奈何农林水工晏无忧也知之甚少,行医用药更是全然不会。

晏无忧长叹一声,哀民生之多艰,想想还是冷州生活幸福没病没灾,加上有巨灯岛护佑,必然有长久繁荣。只可惜这岛上的古怪甚多,今年还要供奉一个闺女当做祭品,不也太伤天害理么?

想到此处,晏无忧两手一拍,道:

“从前我虽有心解难,但总是半途而废。今日我便不达目的不罢休,去跟船帮的人打个商量,让他们别选什么神女了。老百姓心疼女儿,必然千情万愿,只是缺个推窗一吼之人。

“我虽然一介布衣,但饱读圣贤之书,自然当仁不让。船帮的人若是不肯,我自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所谓精诚所至,精石为开,更何况我要做的是大大的功德,老天爷也自当保佑。”

前后想通,晏无忧披衣便走,一面下楼一面弯腰扯着鞋跟,虽然难免跌跌撞撞,心中却是热血沸腾。他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扑面而来。

他不知道应该找谁,反正先往码头赶去,还没走到,却见街上的百姓也纷纷向码头奔去。

晏无忧见他们提着棍棒绳索,有些心惊,暗道:“我还没有说出口,他们从哪里得来消息?看来公道自在人心。不过这般气势汹汹万一打杀伤人,如何是好?我可得劝劝他们。”

想罢,晏无忧便去跟身边的老乡搭话。谁知人人行色匆匆,理也不理,晏无忧心中奇怪,想找人问问,抓了好几下才抓住一个年轻后生。

这后生皮肤黝黑,一看就是渔家子弟,他一把把晏无忧的手甩掉了,边跑边说:“大船翻啦,得赶紧去码头看看去。”

晏无忧恍然大悟,连忙顺着人流往前疾奔。只见离码头数里处,一条大船翻了个底朝天。

晏无忧识得那船,知道是船帮中第一大的商船,长逾百丈,雕龙画凤。平日泊在港口好不威风,现在虽只有一个船底露在水面,也依稀能见到靠近船首处金光灿烂的奢华装饰。

晏无忧站在水边,只见远处船底黑黝黝一片,有如巨鲸之背,木片残骸不时随着海浪拍到岸上,暗暗奇怪:“不是说此船之坚,本朝第一,怎么就这么沉了?还沉在港里?”

只听旁边一人道:“听说一出港就遇到飓风,往侧面倒了,天都还没亮。今早上,雨多大啊,我家连门都不敢开。”晏无忧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蓝衫汉子,小商贩模样。

旁边一个老头儿接口道:“风又大,货又多,我昨日看船在港里吃水很深,就知道不易掌舵,没想真是沉了。”这老人乱糟糟一头白发,手脚粗大,一看也是跑船伙计。

小商贩道:“跑船原是卖命的活,还好我当初腿脚不便,没能进船帮。穷就穷点,比淹死了强。”

老人摇摇头道:“巨灯岛上连着几天都说有风,我们这些小船都不敢出港,不知大船怎么还是走了。船帮明明……”

老人还没讲完,那小商贩便打断了他:“别……别,谁敢说船帮的不是……”神色甚是慌张。

老人也不敢再讲,只是叹道:“三百多个人啊,从昨夜到现在才游上来七个,还有些困在船底,就算不死也难救了……”

旁边一个渔夫插口道:“船里肯定有人,今早游上来的伙计还说听见船底咚咚咚直响,肯定是有人给闷在下面,一时还不得死。”

晏无忧一惊,想到在船底慢慢等死的场景不由得毛骨悚然。忽然他右边肩膀给人狠狠一撞,差点跌坐在地,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拨开他,哭喊道:“我的儿啊,我的儿……”

她一面喊,一面向海里冲去,被刚才说话的老渔夫和周围的人死死拉住。

此刻,码头上已经黑压压一片,人们不住互相推挤,哎呀,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后来的急于挤到前面一看究竟,难免把先来的挤到海里,不一会儿就有数人落水,救命声,呼喊救人声,夹杂着遇难亲属的哭声,现场乱成一片。

晏无忧心急如焚,大喊道:“别挤啦,先救人要紧!”一来是,救起从码头上掉落的人,二来是赶紧备小船出海,没准儿还有人给困在船底。可惜他给夹在人群中,挤得摇来晃去,声音更是淹没得无影无踪。

忽听一阵海螺呜呜吹响,震耳欲聋,紧接着有人大吼一声:“安静!”声音之大,犹如平地惊雷。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晏无忧也是一呆,只见一个肥矮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身着黑袍,左胸上用金线绣了些海鸟图形,隔得太远看不仔细。

紧接着一队男子疾行而来,把人群分成两半,中间如行船般驶入一台金轿,抬轿的个个着黑色劲装,胸前也是一般绣着图形。

那矮胖子一个筋斗从屋顶上翻下来,轻轻落在轿前,看不出他身形肥胖竟然轻功如此了得。只见轿上的金帘掀开一条缝,黑黑地看不清里面。矮胖子半跪在轿前,脸色凝重,连连点头。

晏无忧隔得太远,听不见轿中之人在吩咐什么,正想往前挤一挤。

这时,轿中伸出一只手,苍白干瘦,五个手指,倒有四个带着宝石戒指。那只手缓缓上抬,稳稳向前一指,食指尖正好对着沉船。矮胖子又是连连点头,那只手才又慢慢放回去,金帘也放了下来。

那胖子这才站起身,不知道吩咐了些什么,忽然又是螺号声大作,八支小艇箭一般向沉船驶去,翻起八道白色的水花。艇上除了浆手,坐满水鬼,个个赤膊,腰间系着粗绳,都是潜水弄潮的好手。

晏无忧拼命踮起脚来,眼看小艇不多时便靠近了沉船。水鬼们手持铁钩棍棒,鱼般跃入水中,还有些登上了沉船的船底,举斧破船。

晏无忧知道那胖子和金轿中的必定是船帮的首脑,暗道:“船帮虽然霸道,做事倒也雷厉风行。人命关天,还是得靠他们主持大局。”

正想着,登船的伙计已经把船底劈开,好几名水鬼钻了进去。 岸上一片欢呼之声。但凡船只快速倾覆,把人困在底下,总会有些舱室存些空气,只需打开通道便能救出人来,即便救不出来,能把遗体找回,对于家人来讲也是一件幸事。晏无忧见船帮行动迅速,心中也是安慰。

不一会儿,第一艘小艇开始返回。晏无忧奋力挤到跟前,见七八名湿漉漉的黑衣大汉抬上十来个木箱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连着好几条小艇都是如此抬上不少箱子来,被船帮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晏无忧心中奇怪,到处张望,忽然发现有一个木箱已经破损,缺口出露出一叠青瓷小碗,紧紧用草绳扎了,瓷底细腻,花纹考究,显然是瓷中精品。

晏无忧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们不是去救人,是去打捞财物!”

他头脑混乱,抓住一个黑衣汉子,叫道:“里面还有人啊,怎么不救人?”旁边的人害怕船帮势力不敢附和,遇难船夫的家人却都哭啼起来。

那黑衣汉子挥手甩开晏无忧,又去搬箱。几十个黑衣人忙忙碌碌,都是一言不发,对周围哭啼的人群更是一眼不看。

这船上的货物全是进贡给帝京的瓷器。本朝南方所产之瓷,全是通过冷州海运抵京,年年都是城里头等重要的生意,全由船帮控制。

今年工期晚了,再不出港不但贩瓷的钱款落空,搞不好便是杀头的大罪,因此明知道天气恶劣,仗着船大牢固,仍旧铤而走险,没想到竟然沉了。实在给船帮的头脑们出了个极大的难题:这下子不但船货两失,免不得耗费巨资上京去打点官员,消灾免罪。

更糟糕的是,短时间内哪里赶得出一批新货,只好能抢救一些便抢救一些。瓷器虽不怕水泡,但风大浪急,待得潮水涨落,难免会尽数损坏。

晏无忧目眦欲裂,连连抓住黑衣人拼命摇晃,叫道:“救人啊,救人啊!”黑衣人全体一声不吭,一一把他挥开,最后一个人还在他胸前狠推一把,把他退得倒退数步。

这一推反而激得晏无忧发了怒,他冲上去从黑衣人手中夺过一个木箱,使出全身力气往地上一摔。只听哐啷一声,木箱碎裂,里面是个青瓷水仙盆,也四分五裂,细细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一摔,不但围观的人都发了呆,数十个黑衣人也都定住了身子抬头向晏无忧看去。一片安静中,那发号施令的矮胖子两道目光向箭一样向晏无忧射来,跟着双足一蹬,两个起伏就来到晏无忧面前,跟着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晏无忧眼前一黑,只觉得连头带脖子都是一阵剧痛,口鼻顿时流下血来。只听那胖子道:“晏无忧,你找死么!”

那胖子姓周名大江,是船帮首脑的心腹。晏无忧当了叶空的把弟,他的底细船帮自然摸得清清楚楚,好在周大江忌惮叶空,又知道他不会武功,手上未用全力,否则这一掌已经送晏无忧死而无忧了。

晏无忧痛得眼泪直流,往后摇摇欲倒,周围的人没一个出手扶他,反而都退后数步,刚才哭啼的人也都不哭了。

晏无忧又是羞愤又是心寒,索性豁出去了,大声道:“人命关天,你们有良心没有!”说完,已经痛得倒吸冷气。

哪知周大江闪电般又是一个耳光,骂道:“小畜生,爷捏死你就跟捏死个臭虫一样。自以为有点能耐,呸!狗屁不是!活该你一辈子穷酸,靠婊子养活。像滩屎一样,还敢来强出头!”

晏无忧虽然常常遭人嘲笑,不时欠债挨打,但一来,他欠债活该,二来大家念在他是读书人又有点才华,总是留下几分余地。

像这样被当众狠打耳光,赤裸裸羞辱还是头一回。晏无忧简直被惊呆了,他自命风雅,从未被如此恶毒地辱骂过,更震惊的是,周大江说得没错。

晏无忧孤家寡人,没钱没势,就算是船帮当街把他两腿打断,他又能如何?更何况他的确狗屁不是,靠婊子养活。

晏无忧急怒攻心,忽然哇地一声喷出口鲜血,跟着往后便倒。这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

周大江脸色变了变,微一颔首道:“叶老板。”

来人正是叶空,他一手扶住晏无忧,一手按在斩月刀上,后面跟着大关和柴管家一干人等。晏无忧满脸血泪,喊了声“大哥”便即哽咽。

叶空不去理晏无忧,对着周大江冷冷道:“可是我兄弟得罪了船帮?”

周大江赔笑道:“小的看人打破了瓷瓶,一时心急,不知这位兄台认识叶老板,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叶空看了看周大江身后的金轿,对柴管家说:“打破船帮的东西是我们不对,老柴,你把钱赔给周爷。”

柴管家恭恭敬敬答道:“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金子要给周大江。

周大江不敢要,急忙退后半步。柴管家跟上前,要把金子塞在周大江手中。周大江看柴管家年纪老迈,于是右手轻轻一格想要挡回去。

不想柴管家出手如电,周大江竟然躲不开,情急之下左手跟着也拆了两招,哪知柴管家手法精妙,单臂便把对手的出路都给罩住,周大江两手不敌他单拳,终于给柴管家把金子塞在手中。

柴管家仿佛怕周大江放开,拿起他握着金子的手捏了两捏,微笑道:“周爷有何必客气。”

周大江忽然感觉手上如同火烧般疼痛,差点叫出声来,待柴管家放开,只见自己的手掌已经给捏得嵌进那块金子里,五根手指起码挤断了三根。周大江痛得眼泪直流,忙回头看了看金轿。

轿里的人不但一声不吭,帘子也没有掀起半点。周大江又痛又怒,但也只得拜道:“多谢叶老板。”

这时,晏无忧已经好受一些,向叶空道:“大哥,船里还有活人,我们赶紧救救他们。”

叶空抬头向沉船望去,皱起了眉头。需知要救人不但得停止抢捞财物,没准儿还得打破好些,况且沉船时间已久,即便有人幸存,也是极少。为了一两个人放弃整船瓷器也就罢了,但只要出手救人,便是与船帮作对。

叶空虽不同流合污,但是为了生意着想也尽量不与船帮直接冲突,但今天只要答应了晏无忧,和船帮便是结上仇了。他虽是性情中人,但绝不如晏无忧般不计后果,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家业,因此现在看着沉船不由沉默。

晏无忧握着他手臂,连连唤道:“大哥,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周围的渔民儿女妻子也纷纷啼哭起来。

叶空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忽然金帘掀起一角,轿内仍旧黑漆漆一片。

叶空却如同能看到轿中之人一般,对着那条裂缝凝视良久,终于道:“老柴,凡是家中有人丧生的给一百两银子,留下的妻子儿女可到叶府做工。”说罢,携着晏无忧离开,身后一片哀哭之声。

返程的车中,叶空单手支头,一言不发。晏无忧流血已止,连连拍手说道:“大哥,你怎么拖着我就走了?船中没准还有活人呐。”

叶空叹了口气,往车窗外看去。就算是抚恤舟子家属也是大大得罪了船帮,之后的生意怎么做真是个难题。

晏无忧又道:“船帮仗势欺人也就罢了,三百多条人命,官府也不管的吗?”

见叶空还是不答话,晏无忧又道:“没准儿巨灯岛上的人跟船帮也是一伙,都是一样的伤天害理,大哥你说是不是?”

叶空淡淡道:“我从来不跟船帮打交道,他们做什么我也不知,也不感兴趣。”

晏无忧道:“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们草菅人命,天理不容,若我还在帝京,定要到御前告上一状,我就不信他们能够一手遮天。”

叶空暗暗摇头,懒得理他。晏无忧越说越来劲,又道:“大哥,就算你管了三百多个舟子的妻儿老小,只要船帮作恶,还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倒霉,多少姑娘平白送命。”

叶空道:“你名字叫无忧,担心的事情倒是不少。”

晏无忧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如此。”

叶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晏无忧道:“大哥,你财力雄厚,船帮也颇为忌惮,帮忙想想办法吧,但有小弟能出力的地方,万死不辞。”

叶空道:“我没那工夫。”

晏无忧正说得热血沸腾,见叶空心不在焉,不由得激动道:“大哥!人命关天,如此见死不救,不是太过……太过……”

他说了几个“太过”终于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况且自己这条性命还是叶空救下来的。

叶空心中不忿,暗骂:“这个书呆子,自身难保,早知道让你多给人打两巴掌。”

话虽如此,叶空看见晏无忧满脸义愤,胸前斑斑点点兀自涂满鼻血,又心软了,淡淡道:“别的我管不了,只要叶府上下平安就不容易了。”

此刻马车已经驶到厅前,晏无忧给人扶了下来,阿阮正在门前等候,见他满脸是血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惊道:“晏大爷,怎么伤成这样?”

叶空道:“阿阮,你帮他看看。”说罢双手抚抚鬓边,长出一口气,飘然进屋了。

晏无忧呼道:“大哥……”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阮从侍女手中取过白布给他洗去脸上血污,晏无忧一面痛得龇牙咧嘴,一面喃喃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