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中，满地都是花生壳，瓜子皮，踩在脚下嚓嚓作响。叶空呆得极不舒服，想要的酒菜全都没有，面前只有一碗黑漆漆的冷茶。他伸两个手指，捏了捏茶碗，又放开。叶空想走，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五溪十六谷里又出了两桩分尸命案，同样是年轻女子，给整整齐齐地切开，一个无头，一个少了双臂，散落在白河谷里，为人找到时已经腐烂。十六谷里各有一条河流，都是长江的支流，其中白河最大，是从东向西入川的必经之路。

上次松溪里有命案时，叶府的小周曾见过与何星瑶极其相似之人，这次叶空一听到消息就决定去一趟白河谷，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没准儿能找到些线索。

此刻他已在五溪十六谷中苦苦寻找了一个半月，丝毫线索也无，就此回家又不甘心。叶空嫌大关碍事，索性一个人上路，柴管家几次提出要陪同，他也坚持不允。如今一事无成，孑然一身困在这穷乡僻壤的酒店当中，好不尴尬。

突然一声哄笑，从不远处的食客群众暴喝开来，跟着是噼噼啪啪的掌声，引得人们纷纷起身踮脚，只有叶空反而把头转开了些。

原来，旁边厢房里原本放桌椅的地方给腾出老大一块来，密密麻麻按着板凳，板凳上坐着的大多是当地山民，粗手大脚，衣着简陋。

人群中间摆了一张长案，案后站一个瘦猴样的老先生正团团作揖，身后跳出来一只黄色的猕猴手捧铜盘在人群中讨赏。

不一会儿铜钱就在盘中撞得铮铮作响。碰到给赏钱的，猕猴就作揖鞠躬，有两个黑面膛汉子，不论猕猴如何在面前呲牙咧嘴硬是一文也不掏，猕猴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竟然抬脸向那汉子唾去。

一个汉子眉毛倒竖站起来就要发作，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猕猴也趁机逃走，从老人背后伸出头来挤眉弄眼。一人一猴都是瘦骨嶙峋，满脸胡须，跟祖孙一般。

老人面不改色地把盆里的铜钱抹到怀里，清了清嗓子又开讲起来：“各位乡亲！我孙猴儿的把戏虽小，学问却大，用途嘛，也是大的得不得了！”

这老人身材虽小，嗓门大得惊人，其实他头发半黑半百，也不见得年纪有多大，脸上的皱纹却是不少，两条法令纹深深印刻，一副苦相。

他一面说，一面来回掂量着手中一块小拇指头儿大的碎银子，手法极快，一面还念念有词道：“一变二，二变三，乌龟王八翻一番！”

忽然，两只手同时啪地一声按在桌上。待他手放开时，两边竟然各有一块银子，大小形状一模一样，如同刻意复制出来的一般。

人群中又是哄地叫好，前排一个泥腿农夫抢上去把两块银子都抓在手里，笑得嘴也合不拢了，旁边的人想要跟着看看，他也不肯，只是牢牢抓住银子。

旁人虽然看不见，却也不住啧啧赞叹。孙猴儿道：“这位兄弟信了我孙猴儿，好事成双，银子翻番。儿子！你说下一趟咱变点啥？”

这时，他身边的黄色猕猴搜地窜到人群中，指着一个蓬发的小伙子哇哇大叫，敢情孙猴儿刚才叫的“儿子”就是叫这猴儿了。

人群大笑之余，发现那蓬发小伙子的脖颈中带着一个破旧的银项圈，项圈中套着一把小银锁，年深日远已经变成了黑色。那猴子指着项圈不住吱吱乱叫，那小伙子立刻用双手捂住银锁喊道：“不变，不变，变丢了娘要打小卷。”

这小伙子就是小卷，出生后就痴痴呆呆，快20岁了脖子里还套着儿时的项圈，他父母靠种地养活七八个孩子，难得有精力管他，便仍由他蓬头垢面地在村中穿来穿去，到处露宿讨饭。

此刻大家看他捂着脖子，满脸通红，都觉得好笑，起哄道：“变项圈！变项圈！”

喊声中还夹杂着猴子的尖叫声，小卷更急了，眼泪鼻涕一起淌了下来，不住摇头，想往外跑，却挤不出去。

旁边的人为了看好戏，伸手去摘他的项圈，小卷死死护住，旁边的人笑道：“你让孙老师给你变一个吧，没准儿还给你变个媳妇出来。”

小卷听到媳妇两字，顿时一呆，终于让人把项圈半摘半抢过去了，几人几下就传递到孙猴儿手中。

孙猴儿笑眯眯地捏着发黑的项圈，高举过头顶，就念起了他的咒语：“一变二，二变三，乌龟王八……”

众人正瞪大了眼睛盯着项圈，却听孙猴儿念完“乌龟王八”就不再念了，而是笑眯眯地把项圈放下了，猕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端起了盛铜钱的盘子窜了出来。

众人又笑又骂，又是心焦，纷纷解囊，只听盘中叮当声不断。好容易等盘子半满了，众人都一起哄道：“项圈！项圈！”小卷给夹在人群中也兴奋起来，跟着叫道：“媳妇！媳妇！”

只见孙猴儿又把项圈高举过头，大喊道：“一变二，二变三，乌龟王八翻一番！”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只见孙猴儿手中银光闪动，竟然又变出一个新项圈，式样大小与旧项圈一模一样，但是崭新灿烂，就像刚照着这个样子打就的一个新的一样。

众人呆了一下，忽然爆喝起采来。新旧两个项圈在人群中传递了好一阵，经手之人无一不赞叹眼红。好容易传到小卷手里，小卷呆呆不知所措，旁人猛一打他后脑，笑骂道：“没见过这么傻的，还不赶快拿去给你妈，让她给你换个媳妇去。”

小卷这才醒悟过来，一面举着新项圈，一面连跑带摔地奔出门去，口里不住叫喊：“妈！妈！我有媳妇了！我有媳妇了！”众人又是大笑。

好容易等笑声平息了，孙猴儿道：“既然大家赏脸，就再给大伙变一次。这一回，分文不取！”众人轰然叫好。

孙猴儿喊道：“儿子！这次咱变个什么？”众人个个两眼放光，巴不得来变自己的财物，却见猕猴儿上蹿下跳，直奔屋角而去，众人随着猴子看去正想起哄，却见翩翩一个佳公子，背对着人群坐着。

猕猴在他身边吱吱乱叫，不住指指点点。众人见他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不敢叫嚷，反而安静了下来。

只有孙猴儿一人道：“哎呀呀，这个老爷可是有钱人。金山银山翻一番，千只猴儿不够搬。儿子，你说我们变这个老爷身上的什么东西呀？”

众人不敢说话，只听孙猴儿一个人自言自语。那猴子倒也不怕，指着那公子腰间的长刀，又是吱吱乱叫。

孙猴儿两手一拍，笑道：“好宝刀，一变两，三五百口不愁养！”说着，那猕猴便伸手去解那长刀，众人却听一声尖叫，那猴儿像被烫了一样，缩回爪子逃了开去。

这时这个男子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刀上。众人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吓走了猴子，都不敢讲话。

只见那公子慢慢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他桌上只有一杯冷茶，这锭银子要买下整桌酒席也是绰绰有余，居民何曾见过这等豪奢，纷纷张大了口。

那公子放下茶钱，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阵风来，桌上的银子噌地没了。原来，那猴儿不知何时竟然用后腿攀住梁上的长绳，趁公子转身时猛地荡过桌面，手臂一长将银子卷了去。

它一抓到银子就顺势抛给了主人，孙猴儿接到银子，高喊：“谢老爷赏赐！”说罢，快速念道：“一变二，二变三，乌龟王八翻一番！”跟着两手一拍，那块银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这一下，兔起鹞落，别说好些人没看清怎么回事，连那男子也是猝不及防，让猴儿把银子抢了去。孙猴儿笑道：

“乌龟王八翻一番，老爷不是乌龟，也不是王八，估计是变不成啦。哎呀，糟糕糟糕，一定是给我变回家里去了。老爷想要回银子，得跟我回家去取。”

众人均是目瞪口呆，全看着那男子，岂料他连脸都没回，半声也没出，转身就要走开。

孙猴儿忽然道：“老爷来见故人，怎么人还没见到，就要走了？”话音刚落，那男子终于回过头来，清俊冷漠，正是叶空。

他有要事在身，不想多起纠纷，虽然猴子取银也在他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江湖杂耍的伎俩他也不放在心上，取了也就取了。不过，此刻，孙猴儿却说中他心事，不由得停步转身，看是如何分晓。

只见那猕猴已经蹲在主人肩头，左顾右盼，趾高气扬之极。孙猴儿把面前的桌子一掀，原来这桌子是活动的木板搭成，他双手不停，片刻便搭了个一人高的木屏风。

孙猴儿站在屏风旁，微笑道：“老爷还是先回孙猴儿家取银子吧。”

叶空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心中却是大感轻松，就算是再险恶的陷阱总也强过毫无头绪。徐远两人的来龙去脉已经折磨叶空多年，无数不眠之夜，他都恨不能当日跟徐何两人一起死在长江之中，总好过无根无由，没着没落地愁恨终生。

众人虽是旁观，也觉得此事甚是诡异，不由得都看着叶空，看他如何打算。哪知，叶空竟然满不在乎地信步走到屏风背后。

刚才还喧闹不已的酒店，如今安静地连声咳嗽也无，显得孙猴儿高亢的声音更加洪亮了：“一变二，二变三，老爷回家，快请安！”他喊完，双手一推，面前的屏风向众人裂开倒下，背后的叶空已经人影不见了。

众人呆了一阵，忽然爆声叫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