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的身体

三人眼前,是好一座大殿。殿中高台宝座上的便是船帮之首史冷潭。

他仍旧穿着一袭黑绸长衫,胸前用金线绣着东海白鸥的图形。他一手懒洋洋靠着扶手,一手摸着下颌短须,笑道:“叶老板,你看我这生死殿比起叶府的金阁如何?”

叶空扶起海木青,冷冷道:“你要当阎王,住在这地狱殿里正合适。”

史冷潭害死悲喜候夫妇,雀娘就算不是他亲手杀死的,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想到雀娘,叶空的牙关已经咬紧。

史冷潭却大笑起来,道:“未有死,焉有生。叶老板你怎么连这点都看不透。”

叶空“哼”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别处,眼光却在寻找跃上高台的踏脚之处。

史冷潭仿佛没有发觉他的意图,缓缓道:“你说这岛上好不好?”

叶空的右手缓缓向斩月刀摸去,口中却敷衍道:“当然不好。不然你怎么舍得上冷州去。”

史冷潭摇摇头,道:“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岛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人人有吃有穿,别人有什么,你就有什么,不比谁好,却也不比谁差,人人都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以为全天下没有比巨灯岛更公平的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哪知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不公平,你想要却偏偏得不到,别人却偏偏轻轻松松就得到了。”

叶空道:“所以,你就把别人给杀了?”

史冷潭道:“巨灯岛逆天而行,我杀五极神君,创建船帮,不过是顺天而为。你看我船帮兴旺发达,那是顺势者昌。”

叶空冷冷道:“那你想要之物,可得到了?”

史冷潭不答,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空,过了半晌才道:“你道你今天还能活着回去么?”

叶空道:“你待怎样?”

史冷潭道:“我要跟叶老板打一个赌?”

叶空道:“打赌?”

史冷潭笑道:“是啊,叶老板不是说自己运气不错?”

海木青忽然抢出,大声道:“打什么赌?有本事下来打一架!”

自白犬坠崖后,海木青满腔悲愤,此刻终于忍耐不住,要不是高台难上,早已经上去拼命了。大关连忙上前去拉她回来,海木青却挥脱他手臂,又道:“你们敢再伤叶空,我……”

话音未落,从台上射下一支短箭,迅若流星。叶空只见高台宝座后转出一个手持毒弩的红衣女子,盈盈腰身,微微浅笑,正是鹤芊芊。

鹤芊芊笑道:“我偏要伤他,你待怎地?”

那短箭来得好快,海木青猝不及防,只得往后一倒,拼着双腿中箭,也要避开腰腹头脸。叶空抽刀来救,却迟了一步,短箭已扑地插入人肉。只见大关抱着海木青倒在地上,短箭正插在他背上。

海木青给大关压在身下,惊叫道:“大关!”

叶空把大关身子扳正,一口气点了他伤口四周几处大穴,却仍阻不住毒气上升。

海木青抱着大关上半身,见他嘴唇已成青紫之色,急道:“怎么样?”

大关看着海木青,打着寒颤道:“海姑娘,我……”

叶空忙道:“别说话!”跟着手按他背心,运力帮他阻挡毒素攻心。那毒素好生厉害,叶空一时间额头上也沁出汗水。

海木青虽不喜大关,此刻见他命在顷刻,也不由得涌出泪水,不住呼喊:“大关!关大哥!”

大关全身发抖,看着泪水在海木青眼睛里滚来滚去,忽然张口道:“海姑娘,我不姓关。我……我姓熊,单名一个关字……”

海木青六神无主,哪里管得上他姓陈,姓李,只好跟着点头。叶空全力运功阻挡毒素上升,汗水一滴滴从下巴滴落在地上。

大关脸色发白,虚弱道:“我妈已经生了四个哥哥,怕养不活了,就给我取个名字叫关,不想再生了。你说好不好笑……”

海木青哪里笑得出来,只得含泪点头。只见大关说完,嘴边挤出一丝微笑,闭目逝去。

海木青两道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抱着大关痛哭起来。

叶空放开双手,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左手一挥锁星链,卷住高台一角,跃上台去,森然道:“你要赌什么?”

台上两人见他上来得如此之快,也是一惊。鹤芊芊看着叶空赤裸的半身,沾满汗水黑尘,犹如雕塑一般,正要媚笑开口,却被史冷潭横了一眼。

鹤芊芊仿佛被他的眼光烫伤一般,顿时缩在座边不敢开口。叶空恨她杀死大关,对鹤芊芊一眼也不看,盯着史冷潭道:“怎么个赌法?”

史冷潭冷笑一下,在座前方桌上摆了一只茶杯,杯里注满茶水,跟着撒了一把铜钱在桌面上,道:“请!”

这茶杯赌局曾经是叶空设下的。上一次,史冷潭输了,这一次,他为什么还要再赌?

难道他跟叶空一样,也是骄傲之人,曾经输掉的赌局非要赢回来不可?

只听史冷潭又道:“如果叶老板赢了,史某人不敢相留,倘若输了,便请叶老板自己了断吧。”

说罢先捏起一枚铜钱。

史冷潭的确骄傲,但是这一次的赌局却是有赢无输。他一手捏着铜钱,另一手却扣在桌下的机关,桌内藏着十支毒弩,全数对准叶空。只要机关发动,叶空有再大的本事,也逃脱不开了。

鹤芊芊像一只小猫一样伏在史冷潭身边,眼神在叶空身上游来游去,眼角瞥到桌下的机关,心中沸腾不已,暗道:“叶郎啊,叶郎,你终于要死了。可别怪我狠心,我是太爱你了。”

一想到与叶空共度的那数个夜晚,鹤芊芊又兴奋起来,雪白的脸颊泛出红色。

叶空两指间夹了一枚铜钱,看着桌上的茶杯,也是感慨万千。上一次对赌,他赢了,却在同一天,把馨儿输给了刘青山,后来又失去了雀娘。

人生的输赢得失,本来就难说得很。

这一次,赌的是自己和海木青的性命。他死了没有什么,但是海木青一定要活着。

一想到这点,叶空稳稳在茶杯里放下一枚铜钱。

这只茶杯比上次的要大一些,水却也装得满些,不出四五枚铜钱,定然能分出胜负。叶空还能用上一次的方法,让烫红的铜钱使茶水减少吗?就算他赢了,史冷潭真的能让他走吗?

叶空虽然不知道桌下的机关,但是明白这绝不是一场单纯的赌局。他一面盯着茶杯,一面用余光打量着四周,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出去?怎么保住海木青?”想着想着,细汗又从额角沁了出来。

转眼史冷潭已经放下了第二枚铜钱。铜钱飘飘荡荡沉在杯底,茶水已经与杯口平齐。

史冷潭笑道:“还早呢,叶老板不用这么谨慎。”

叶空哼了一声,放入第三枚。

等史冷潭放入第四枚后,茶水已经明显鼓出了杯口。

史冷潭不看茶杯,却死死盯着叶空的脸。照理说,这第五枚铜钱放入后,茶水一定会满出来,叶空就输了。但是,史冷潭相信,叶空一定不会输。

他一定会想什么办法让茶水不会满出来,而让自己的第六枚铜钱成为失败的一枚。

但是史冷潭不会失败,因为在叶空放下第五枚的时候,机关就会打开,毒弩就会在叶空自以为成功的瞬间,射进他的身体。

自以为是的瞬间,人总是轻敌的,就连叶空不会例外。这次赌局也会跟上次一样,叶空以为他赢了,但是他会输得更多。

想到这些,史冷潭轻轻松松地捏起第六枚铜钱,但是他知道,这枚铜钱永远不用出手。

叶空捏着第五枚铜钱,朝着茶杯越靠越近。鹤芊芊和史冷潭都盯着他,他却紧紧盯着茶杯。

茶色的水泡在杯口停留着,似乎牢牢粘住了杯沿,又似乎马上就要滚落。在叶空深黑色的眸子里,水泡似乎轻轻颤抖起来,平滑的水泡表面泛起了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涟漪。叶空的手也颤抖起来。

这第五枚铜钱怎样才能放进去呢?

但是叶空没有再放任何东西到茶杯里。

他浑身的力量忽然暴发出来,向高台边纵跃过去。

便在此时,地动山摇,高台崩塌了。

叶空在地底经历了三次地震,每一次都是微弱的震动后,紧接着更强烈的震动。到了第三次石梁垮塌时,他已在崖边熟悉了这个规律,因此一看到茶水颤动,便开始等待巨震的到来。

跟史冷潭一样,他压根没有想把手中最后一枚铜钱放进茶杯,他要利用巨震之时打倒史冷潭,然后救海木青出去。

哪知道这次地震来得如此猛烈,竟然震塌了整个高台。饶是叶空有所准备,也被石桌压住了左脚,而史冷潭两腿都给压在石桌之下,桌上密密压着翻下来的石板,何止千斤万斤。

史冷潭也真是条汉子,硬是一声不吭,两手捧住石桌,脸色雪白,血已经从身下蔓延开来。

叶空出手击打石桌,要把左脚抽出来,却见一团红云,飘在眼前。

鹤芊芊从灰烬里跳将出来,扑在石桌上,伸手去扣动机关。此刻史冷潭和叶空都在毒弩笼罩下,只要她启动机关,两人都难逃一死。

她要的就是两个人都死。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值得活着。她的父亲,史冷潭,小王爷,数不清的上过她的床的男人,还有叶空,给她背后画上仙鹤刺青的叶空,都该死!

鹤芊芊的头上被落石砸出一条大缝,鲜血把半张脸都染红了,剩下的半张却带着狂笑:“哈哈哈,叶空,叶空,你也有今天!”

鹤芊芊奋力把手臂伸入石缝,长长的指甲撞在石头上掀翻过来,她却丝毫不觉得痛楚,拼命向机关扣去。

叶空出掌拍击石桌,石桌落下一角,他还是挣扎不开。

“哈哈哈!哈哈哈!啊!”鹤芊芊的冷笑,忽然变成了哭音。她的身体也忽然远远地摔了出去。

石桌上趴着的女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阴阳候!

阴阳候撞开鹤芊芊,趴在石桌上直喘气。她的半边身子已经给绣娘削去,血液从石桌上淌下,把史冷潭和叶空都沾湿了。

史冷潭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又是一次巨震。

这一次大殿一角已经震塌,海风卷着尘烟扑打进来。一束强光射进大殿。是太阳的光。

叶空深吸一口气,打碎压在自己腿上的最后一块石板,一翻身,滚到台下,去摸震倒在地的海木青。他刚把海木青扶起,大殿暗处却转出一个人来,长发长裙,体态窈窕,手里却拿着一把尖刀。

“星瑶!”叶空失声喊道,手一松,海木青又跌倒在地。

此刻,阴阳候被巨震抖下桌来,伸出单臂抱住史冷潭,轻轻道:“我这就救你出去。你放心,我把他们都杀死,谁伤了你,谁就要死。”跟着便对何星瑶嘶声道:“去,杀了他。”

何星瑶听后,原本涣散的眼光猛地聚在叶空身上,跟着迈步向他走来。

叶空心脏狂跳,全身血液如同要沸腾一般,眼见何星瑶靠近,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海木青急得大喊:“叶空!她不是星瑶!绣娘说过,星瑶已经死了!你……你别上当!”

叶空却跟聋了一样,只退了一步,便呆呆站在原地。何星瑶神情虽然诡异,但是这脸庞,这眉眼,除了当年那个让自己又敬又爱的师姐,还会是谁?

海木青被砸伤了双腿一时站立不起,心急如焚下一根青竹针激射而出,正中何星瑶肩膀。何星瑶却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向叶空走来,对插在肉里的暗器连看也不看一眼。

海木青咬咬牙,第二支青竹针又脱手而出,这次却被叶空打落,插在地上,针尾颤动不已。

海木青急道:“叶空!”

阴阳候看在眼里,嘴角都是微笑,跟着把脸贴着史冷潭,轻轻道:“你看,她多像悲喜候,她就是悲喜候的女儿。我千辛万苦找到她,把她变成我的人,你若是宠爱她便如同宠爱我一般。”

史冷潭被两次巨震压得气若游丝,喘气道:“她?她是悲喜候的……怎么会……”

叶空手握斩月刀,满眼都是泪水,喃喃道:“星瑶,我以为你……你要杀我……就来吧,我……”说着,刀身已经垂下。

何星瑶面无表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海木青喊得嗓子也哑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星瑶手中的尖刀缓缓扬起。

叶空心灰意懒,却猛地发现何星瑶持刀的右手手腕上赫然刺着一只小文雀,正是雀娘手上那只!

这时尖刀已闪电般向叶空胸前插落,叶空和海木青两人齐声大叫。海木青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片刻之后却见叶空已握住了何星瑶的右手,自己的手臂被刀锋划伤,鲜血顺着手肘一滴滴下落。

海木青全身虚脱,却咬牙向何星瑶扑去,没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半边衣服都拉了下来。

叶空脸色大变,放开何星瑶的右手,往后跌了两步,失声道:“你……你……”

只见何星瑶的脖颈、肩膀、后背等处都是猩红的疤痕,粗大的缝线针脚已变为黑色,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尤其丑怪。难道这个身体,竟然是用碎尸缝合起来的么?

叶空打了个寒颤,又往后退了一步。何星瑶半身赤裸,默不作声地又逼上一步。

高台上,阴阳候抚着史冷潭的脸道:

“我知道你喜欢悲喜候,把她关了几十年,始终无法下手杀她。所以我找遍天下,凑成了跟她相似的身子。我好容易得到何星瑶的尸身,摘下她的头和脸,又从别的女人身上得了躯干和手脚。

“她们没有一个不是绝世的美人儿,但凡身上有一处像了悲喜候,便让我取了来缝在她身上。我练蛊数十年,这是我最得意的宝贝儿,只要我在,她就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史冷潭痛得直抽冷气,不住道:“不……不……不……”

阴阳候痴痴地看着他,道:“你不是喜欢悲喜候么?我就给你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但是她比悲喜候还要好,她会永远喜欢你,永远陪着你,就跟我一样。”

叶空瞧着这个木偶般的怪人,想要退开却挪不动双腿,想要反抗却浑身没有力气。看着何星瑶的脸,叶空握着刀的手便放下了。

怪人手中的那把尖刀又举了起来,叶空闭上了双眼。

阴阳候把自己沾满血污的脸贴着史冷潭的额头,轻轻道:

“冷潭,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就算你不愿意,不高兴,我也要对你好。你知道吗?悲喜候和方圆候的孩子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只要跟他俩相关的人,我都帮你除掉。

“就算你将来恨我,怨我,他们也要死。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史冷潭双唇直抖,喃喃道:“不能……不能……”

阴阳候看着他,柔声道:“冷潭,你的脸怎么这样凉?我这就救你出来。”

史冷潭忽然从嗓中发出一声低吼,右手把先前扣在指尖的第六枚铜钱弹了出去,正好打在机关之上,毒弩登时射出。

阴阳候一惊,已经给毒箭与史冷潭钉成一串。

史冷潭油尽灯枯,又被毒箭射中,登时毙命。

阴阳候的惊恐神色一闪而过,伏在他胸口,轻轻道:“你说,要是没有别人上来,咱们就在这岛上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可有多好……”说完淌下两道泪水,脸上带着浅笑死去了。

施蛊之人一死,那怪人失去了主人的牵引,喉头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的尖刀跌落在地。

叶空一惊,睁眼只见那怪人扑倒在地,脖子上的缝线已经绷开,黑色的脓液从她口中流出。

叶空泪流满面,正忍不住伸手去碰那张熟悉的脸庞。巨震又起,大殿中地动山摇。